第2章
“母後莫怪,隻是貴妃她現在……”
話說到半截便吞落,我跪在一邊,看不懂這對母子的啞謎。
卻能明顯感受到,太後的眼神,垂涎地掃過我的眼角眉間。
“哀家明白。送去皇陵葬著吧。”
“隻是這妃嫔自裁是大罪,以後斷不可再出了。”
“貴妃也真是傻孩子,落胎而已,她未免傷心太過了。”
“月嫔,你可不能走她的老路。”
太後拉著我的手,殷切叮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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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點頭,是個最恭敬婉約的模樣。
假裝沒有看到。
一絲晶瑩的涎水,自她口中緩緩滑落。
貴妃在三日後下葬,宮內的佛堂內設了香燭。
“娘娘還是快些回宮裡吧,奴婢聽人家說,貴妃娘娘S得極慘。”
隨侍的小宮女不安地環顧四周。
“娘娘,娘娘?”
我木然地轉了轉眼珠。
何須聽人家說呢。
貴妃S時,我就在場啊。
是我親手,勒斃她的。
那一晚,我溜進貴妃的宮裡。
白綾在手裡攥了又攥,我悄聲躲在她身後。
聲線一抖,換作阿姐聲音。
“貴妃,我這雙眼睛,你用著還好嗎?”
“他們剜我眼睛的時候,那麼痛,血流得那麼多。”
“你為什麼不救我,為什麼不救我啊!”
短促的尖叫被吞進喉嚨,貴妃顫抖著從妝臺前轉過身。
“是你……是你。玉娘子你果然回來了!”
“我也是被他們逼的啊!”
“這後宮是吃人的!”
見我沉默,貴妃抓住我的手,苦苦哀求。
“我知道你心裡有恨,但是冤有頭,債有主,你不應該來找我呀!”
我皺眉,以沉默等待她的下文。
“這眼睛,這眼睛也是他們逼我收下的。”
“你不要怪我,誰不想為了自己活命呢?”
“玉娘子,求你,莫要索我的命,我這就把它還給你!”
貴妃猛地松開手,用力拔下腦後金簪。
手指蓄力,迫向眼前。
“我這就——”
“S了你這賤人!”
鋒利的簪身帶著風聲,用力刺入我的頸中。
手上一滯,疼得白綾松了幾松。
眼前,貴妃獰笑著,猛然轉動簪身。
“是鬼又如何?做人時便是我的手下敗將,做鬼便當我會怕你嗎?!”
“要怪,就怪你自己當初作S。好好地讓我們剝了你的面皮不好嗎,非要反抗,落得全屍都沒有的下場。”
“不過,你若不S,本宮也得不了這對眼睛的恩賞。”
“不怕告訴你,這對眼睛,本宮用著,甚好。”
我面無表情,松開捂住傷口的手。
“貴妃,你話好多,想來舌頭生得不錯。”
“你猜,這繩子把你勒S時,它會垂得有多長?”
第7章
離開貴妃寢殿時,天空落了紛紛揚揚的雪花。
銀裝素裹,似是哀歌。
“月嫔娘娘好手段,就不怕陛下追責?”
殿外,翟嶽垂手,聲音沉沉如夜幕。
看似恭敬的面容上,一對眼睛盯牢我喉中傷痕。
那裡,漆黑一點小孔,毫無血色。
我隨意將金簪丟在地上。
“我要的,就是他追責啊。”
貴妃S,害S阿姐的他們。
才會把目光,轉移到下一位貢品身上。
我摸一摸臉上嬌嫩的皮膚。
阿姐,等我,就快了。
眼前燭火搖曳,我從回憶中抽離思緒,扶著小宮女的手回宮。
雪越發大了。
“娘娘小心路滑。”
“無妨,我不會疼。”
我目不轉睛,走得穩當。
卻在下一瞬,天旋地轉,暈倒在一雙有力的臂膀內。
“居然在這裡,找得我們好苦!”
“快!太後娘娘催了好久!”
“萬事俱備,就欠她這個人了!”
嘈嘈切切的聲響裡,我眯起眼。
不知何時,我身處一間密室,身側無數銅鏡閃光。
身前,太後痴迷地撫摸著我的臉頰。
“這張面皮真不錯,等眼下這張用得膩了,便換上這新的。”
“眼睛生得也好,這些年來,少見這樣水靈清冷的。”
“嘖,人間少有。”
手中利刃一現,她對著我的眼眶比比劃畫,轉手將刀遞向一旁。
“就這雙了,動手吧。”
“綽兒,綽兒?”
刀鋒在我眼上懸了又懸,帶下一絲血痕。
卻始終顫抖著不肯落下
“娘,月兒她……和她們好像都不一樣。”
“不知怎的,我心裡好慌。”
“娘,放了她好嗎?就這一個,咱們破例,行嗎?”
蕭綽抬頭,聲音哽咽又哀求。
太後轉頭,似笑非笑,打量著蕭綽。
“皇帝!你聽聽自己說的這些話。”
“你是九五之尊,坐在王座上的人,莫說一位妃嫔,就算是天下萬民,性命於你,不過塵土而已。”
“再說,你別忘了,有今天的盛世,是誰人的功勞!”
她起身,用力將刀柄旋入蕭綽手中。
“如果不是哀家的神力,四海怎會昌平,你又怎會在這龍椅上坐得穩當!”
她嫌棄地睨我一眼,啐到。
“紅顏禍水!如此也不必等到日後了,今日你就把她面皮剝下。”
“與這雙眼睛,一並給哀家妝新。”
沉默在室內流轉。
手上忽然一熱,是蕭綽牽起我的手,反復摸索。
“月兒……”
蕭綽口中呢喃,語氣憐惜又溫柔。
然而下一瞬,他用力揮起手中的匕首,插進我的手背中。
撕心裂肺的痛楚裡,我聽見他輕快的笑聲。
“母後真是說笑了,綽兒哪裡那麼糊塗?”
“先前說那些話,不過是放松她的戒心,防著她逃跑。”
“否則像上次那個賤人一樣,抓傷了您可怎麼好?”
第8章
耳畔嗡嗡,像是無數鍾鼓齊奏。
插著匕首的手背抽動。
像是當年,第一次握住阿姐的手時那樣。
身側,蕭綽恍然不察,笑得乖巧。
“母後可真是,綽兒如今都多大了,您還以為我是當年那個無知少年,會像舍不得皇後那樣,舍不得眼下的月兒?”
“朕,是天下之主,紅粉佳人,要多少有多少。”
“舍了不相關的人,換朕和母後的太平富貴日子,如何不好?”
暢快的笑聲裡,蕭綽慢條斯理地展開包裹。
數十把刀具,閃著危險的銀光。
“月兒,一路走好。”
“等下朕便……”
“怎、怎麼會這樣?!”
我坐起身,渾身關節咯吱咯吱發響。
被匕首穿透的手背,輕而易舉地掙扎出來。
雪白布單上,毫無血跡。
取而代之的,是點點木屑。
我看向蕭綽,那雙被他和太後贊嘆不已的眼睛,此刻如廢園枯井,冒著森森寒氣。
“太後,陛下,不是想要我的面皮嗎?”
“這一層。”
“這一層。”
“還有這一層!”
“都拿去啊!”
“太後,你在躲什麼?陛下,你怎麼哭啦?”
白皙的面容綻開。
一張張血肉模糊的臉,出現在太後和蕭綽面前。
第一張,是貴妃猙獰的臉。
她聲線幽幽,“陛下,太後,我的脖頸被勒的好痛。”
“黃泉路上,我等你們一同。”
第二張,是先皇後絕望的臉。
難以置信的聲音裡,有深深的絕望。
“阿綽,我是你的發妻啊!你怎麼能,你怎麼能……”
第三張。
第四張。
每一張,都有著類似的容顏,和鬼魅般的音調。
那是阿姐教我的,變臉絕技。
我捧起一張張脫落的面皮,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阿姐,我太激動了。
都快忘記,應該如何走路了。
明明當年阿姐牽著我的手,一點一點,教了我那麼久。
“太後,陛下,這些臉,快戴上啊!”
咣當!
銅鏡墜落,太後跌坐在地上,原本梳得精致的發髻蓬亂,垂下滿頭青絲。
她伸手,徒勞地抓起地上的匕首揮舞在胸前。
“妖孽!你到底是什麼人!”
“你……”
我笑著握住她的匕首,白皙掌心開裂,露出無數木紋和銀絲。
空著的手,在最後一層面皮上一晃。
“都不喜歡的話,那就把這張臉給你吧?”
“這張,可是你們心心念念的,我的真實面容啊。”
結實的木板牢牢嵌入太後面上。
血肉剝落。
白骨峨峨。
鋪天蓋地的血腥氣裡,我看向兩股戰慄的蕭綽。
“陛下,喜歡臣妾為太後扮上的新裝嗎?”
“接下來——”
“輪、到、你、啦。”
第9章
我攥緊匕首,步步逼近蕭綽。
此刻,他臉上的神情仿佛夢遊。
眼神空洞,茫然地落在我的臉上。
“你到底……你到底是誰?”
見我沉默,蕭綽向前膝行幾步,用力攥緊我的衣角。
“你是天上的神女!是繼母後之後,來幫朕穩定江山的對不對?”
“神女!神女你想要什麼?要朕幫你找其他的容顏嗎?就像當年貴妃為母後做的那樣?”
“還是說,你想要的其實是母後的命?”
“你想要什麼,朕都給你啊!”
“求神女,放過朕。”
他睨著我的臉色,自顧自說了一大堆話。
我託起他的下巴,細細地盯著他的臉。
無數機竅構成的嘴角,牽動出一個燦爛的笑。
“陛下真是說笑了,我哪裡配是神女呢?”
“明明是。”
“追魂索命的厲鬼啊。”
聲線急轉,再開口,已與阿姐聲音如出一轍。
“陛下,當年,你就是用這雙手,對我阿姐斷手剜眼的嗎?”
“唔!”
一聲短促的嗚咽從蕭綽的喉嚨裡發出,他抬頭,難以置信地看著我。
“你是 ……玉娘子的妹妹?”
我點頭,“陛下倒也不算太蠢。”
聞言,蕭綽猛地搖頭。
“不會的!你姐姐她流了那麼多血,宮人說她疼了三天三夜才咽氣的。”
“可你、你不流血,不會痛,隻有仙人才會是這樣的!”
我舉起被匕首扎穿的手,笑得陰森。
“陛下,當真這麼好奇的話。”
“那就請你,來到我的世界吧。”
一切結束的時候,天色已經微微發亮。
“娘娘,已經到了上朝的時辰了。”
門外,翟嶽帶著宮人,垂手而立。
他的聲音帶著奇異的驚顫,不過一眨眼的遲疑,便伸出手,扶著了我的手臂。
我在他臉上輕輕一掠。
翟嶽是個聰明人。
聰明的人,知道該效忠於誰。
就像從前,他站在太後這一側。
協助她用邪術掠奪年輕女子的樣貌,維持容顏不老,國力昌盛。
就像那晚,在太後偏殿,他快速識破了我的身份。
然後,效忠我為新主。
“娘子竟然是這樣的身份,難怪當初執意入宮。”
“既如此,奴才便應了娘子的要求。”
“權當是為昔年所做S孽贖罪了。”
“以後,單憑娘子安排。”
翟嶽叩首,鄭重行禮。
我笑著攙起他的手臂,假裝沒有看到,他因驚懼而顫抖的後背。
我從回憶中抽離思緒,轉身向幾步外的蕭綽招手。
“陛下,快來。”
“到上朝的時辰了。”
厚厚的積雪上,蕭綽費力挪動著腳步。
一道雪白的布帶束在他原本該是眼睛的位置。
我抖一抖手中無形的絲線。
阿姐,快看,好戲就要開場了。
是阿姐最喜歡的。
傀儡戲呀。
第10章
入宮的第十五年,我成為大梁真正的帝王。
“牝雞司晨”“婦人幹政”的非議聲在前朝愈演愈烈。
我卻充耳不聞。
隻在批閱奏折的間隙,淡淡地追問翟嶽。
“一切可都安排妥了?”
時過境遷,翟嶽臉上的皺紋,多得像是一朵菊花。
對我的恭敬也愈發盛了。
“今夜午時,故人將至。”
入夜,我靜坐在案幾前。
燭火搖曳,門被推開一線。
一道熟悉的容顏,再次出現在我面前。
“月兒……”
班主攥緊我的手,聲音哽咽。
我驚訝地看著他滿頭的銀絲,想起當年亂葬崗中他握住阿姐雙手的一幕,忍了好久的淚,終於落了下來。
“月兒長大了,都是大姑娘了。”
“玉榮若是還在,不知道會多欣慰。”
班主卷起衣袖,抹一抹眼角的淚。
“人老多情,月兒莫笑話,等你到了那一天……”
話說到半截,卻又被生生咽下。
班主抬起滿是淚意的臉,細細地打量著我的臉龐,失笑道。
“是我糊塗了,月兒不會有這樣的一天。”
“月兒你,很好很好。”
我伸手,摸摸十餘年光潔如新的臉龐。
不,不是我很好。
是我的阿姐,她很好很好。
她用最好的材料,最厲害的技法。
和無限的耐心與溫柔。
作出了最好的傀儡木偶。
“從今往後,你就叫月兒好不好?”
“我是姐姐,你是妹妹。”
“從今往後,我罩著你,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阿姐的聲音銀鈴一樣。
在我的心上,晃了好多年吶。
我伸出手,接過班主遞過來的包裹。
那裡,兩個新鮮的木偶,栩栩如生。
送走班主,我將第一個木偶擺放在桌旁。
然後珍而重之,從懷裡掏出一個小小的水晶匣。
那裡盛著翟嶽為我特意調配的藥水,有著防腐的功效。
我抬手,將一雙眼睛,小心地嵌入她黑洞洞的眼眶。
一秒,兩秒。
眼波流轉。
與當年阿姐看我時的目光,一模一樣。
我輕輕握住她的手。
身側,傀儡阿姐定定看向不遠處的男人。
嘴唇翕動,聲音困惑道。
“月兒,這人我好像在哪裡見過。”
“但又好像,和當初我認識的那個人,不大一樣。”
我笑著握緊阿姐的手。
“當然不同呀。”
“現在的他,沒了依仗的母後,沒了眼睛,沒了手指。”
“是個,頂頂可憐的傀儡呀。”
我順著阿姐看的方向望去。
那裡,蕭綽呆呆地坐在原地。
隨著我的動作,手指慘狀軟綿綿地抬起,又無力地墜落在地上。
蒙著眼眶的白布,有些微微松動了。
露出那之後,腐爛的,可怖的眼眶。
我的傀儡術,終究還是不如阿姐和班主。
那一夜,我笨拙地抓著手裡的刀,一點一點,將蕭綽炮制成了傀儡的模樣。
剜眼剁手,銀線穿身。
極度的痛楚裡,蕭綽用殘缺的手指,竭力攥住我的衣角。
“求你,朕知道錯了。朕會在宮裡為她立一座牌位,日夜祈福誦經。”
“朕會超度那些亡靈。”
“……朕把這天下都給你!”
話音剛落,我一手操縱秘術,牽引起穿在他體內,無數的絲線機竅。
一手舉起磨得有些鈍了的刀,貼近他的唇側。
手起,刀落。
漫天紫褐裡,我在他唇上輕輕一點,笑得溫柔。
“噓。做我的傀儡皇帝,是不需要舌頭的。”
往事流轉,我輕輕把頭靠在阿姐的肩頭。
“月兒,他身體壞到這個程度,以後怎麼辦才好?”
阿姐抬手,一下下拍著我的肩膀。
像是安撫,又像是擔憂。
我伸手,取過另外一個包袱。
那裡,一具新鮮的傀儡,似足蕭綽的面容。
“真到用無可用的那日,我便將這太子殿下推上王座。”
我笑著膩在阿姐身邊。
“阿姐,娥皇女英,我們做不得了。”
“但這天下,我想與你共享。”
這場傀戲,我想和阿姐,一起唱下去。
直至千年萬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