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我攥緊心口的衣裳,喉嚨堵了石頭般喘不過氣。
世上最好的又年啊。
我認不出他。
我竟沒有認出他。
……
那半日我渾渾噩噩,好多人與我說了話,通通過耳散了。
還是大將軍為我們解了圍:「今兒是大年初一,大家坐下來熱熱鬧鬧吃酒,咱們邊吃餃子邊敘舊。」
好不容易開了宴,座次亂得不像樣。
他是丞相,自然要與大將軍一起坐在上首的,卻抓著我的袖角不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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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軍隻好往他旁邊給我加了一張座。
方世玉怕他是個下流胚,把我欺負了去。
搬了張小桌擠在我右前方。一整晚對著又年虎視眈眈,惡狠狠地抱著個紅燒肘子啃,好似嚼誰的肉。
一群小將看熱鬧,幾個京官面面相覷。
大將軍幹笑著,率先提了一杯。
「大伙兒別幹愣著,說說話呀——比方我老周今兒後晌忽有所感,得了一首新詩,權當拋磚引玉,給大伙兒助個興。」
「新年鞭炮震雲霄,嚇得韃靼遍地跑。敵軍主帥光膀起,忙問這是哪炸嘍?」
「豬肉餃子烤羊羔,美酒佳餚配炸糕。待到吃飽喝足時,S得敵軍嗷嗷叫!」
「咋樣?我老周後晌剛得的新詩,不錯吧?」
大將軍又作他那破詩。
幾個小將稀稀拉拉叫了兩聲好。
席上沒有歌舞,甚至沒有婢女,委實有些冷清。幾個撫琴吹笙的藝人坐在帳後,送酒上菜的都是手腳麻利的兵丁。
巡撫使難免多看了幾眼。
大將軍怕幾位京官嫌棄席面,臊得開口解釋:「兵漢粗魯,諸位大人別嫌棄。」
「這些都是晴丫頭的主意,軍營裡的女人都聽她的。俺們營裡不設妓帳,也沒歌舞伎,女人全分到醫帳裡幹活了,叫做『護士』。」
「晴丫頭說了:誰敢欺凌護士,斷胳膊斷腿的時候愛S哪S哪去,醫帳絕不收治。」
「營裡的美嬌娘們都跑去當護士了,軍妓帳裡就剩下些俘虜了。」
說起這個,大將軍頗有自得。
「我老周不是吹牛啊,整個遼冀的邊鎮,我們這兒的將士傷亡必定是最少的!」
「別的地方,刀傷槍傷十S其三!擱我們營裡,一刀劈出腸子的還能活!」
大將軍扯起嗓門:「馮肅,你過來給大人們看看!」
那叫馮肅的少將便解開衣裳,坦胸露乳的,把肚皮上老大一條疤亮給眾人看。
我窘得捂臉。
他那條疤是我縫的,也是我來了這邊做的第一臺大手術。
彼時,軍醫不聽我那「外傷論」的扯淡,草席一裹就要把人抬走了。
我趕緊攔下。
權當S馬作活馬醫。
費勁止血後,又調兌了鹽水將馮肅的腸子衝洗幹淨。
到了該縫合時,一群針線活好的護士都嚇得花容失色,平時納個鞋底縫個衣裳,誰敢縫活人肚皮?
我拿著針線哆哆嗦嗦上了手,又怕他傷口崩開二次感染,來來回回縫了兩遍。
他這肚子上的疤痕增生就很嚴重。
至如今,軍醫帳裡的大夫人人學會了清創消毒縫合術,我都拿馮肅當反面教材講的。
看到他曬那條手指粗的蜈蚣疤。
嗐,有點丟臉,又挺開心。
一群大老爺們幹坐著,也沒有談資。他們把我當成一個奇女子講,講得特好玩,許多視角都是我自己不知道的。
笑著笑著,忍不住偏頭去瞧左邊。
這位丞相大人攥著我的袖角,左手邊的一小壇酒已經叫他喝得一口不剩了。
他閉著眼仰靠在座上,似是睡著了,眉頭鎖成結是難受模樣。
我輕輕扯扯自己的袖子,牽動了他右手。
「別走!」他驀地睜眼,一把握住我的手腕。
我才知道他沒睡著。
隻是那一瞬間,我竟從他眉眼中看出了驚惶。
「咳,我沒想走。我就是想扒個肘子,一整年沒吃上了……」
他慢慢展開笑,眉眼一下子生動起來,松開我的手,又喚人上了一份肘子。
眼睛一瞬不瞬地望著我,目光溫柔得不像話。仿佛眼前不是我抓著肘子兩手油的醜樣,而是在欣賞一副美人畫。
弄得我都不好意思大口吃了,把肘子一小條一小條切下來喂進口中。
「你變了好多啊,我都沒敢認。」我說。
又年垂了眼,沉默為我布菜,慢慢將一方擦手的帕子疊成正方形,放在我的碗筷旁。
三年的分別長成我們之間厚重的隔閡。
我不知說什麼話好,不知怎樣待他才合適。
我甚至不敢再喚他「又年」。
他如今也不叫又年了。
他真名顏煦之。
封睿親王,如今攝政,代行天子權。
良久,他才開口說。
「小魚想要什麼樣,我就變回什麼樣。」
「能再見到你,就是天大幸事了。」
27
這一頓大年飯從後晌吃到深夜。
酒水燙了一遍又一遍,到最後滿帳的燒酒味,燻得我快要睜不開眼。
好不容易散了席,又年跟著我,寸步不離,連我去茅房都跟到了門口,站在三步外為我站崗。
眼看這主帥營,今夜我是出不去了。
方世玉皺著眉把我拽到一邊:「你是不是得罪過他?他怎麼一直為難你!」
「沒事沒事,我有數。」
他虎起臉瞪我:「你有個屁數!我剛才打聽過了,這丞相可不是什麼良善人,那是京中人人皆知的S神!當初的叛黨落到他手上,沒一個活著出來的。」
「你要是得罪過他,趕緊開口說。小爺我就是舍了軍功,也得保你一命。」
身後那道視線始終鎖在我背上,我窘得慌,把方世玉抓著我袖子的手扒拉下去。
「嗐,你想哪去了……我跟他也算是一塊患過難的,今夜敘敘舊。」
他氣得跳腳:「躺一個帳篷裡敘舊!?」
「我倆以前是獄友,住一間,一塊活了四個月。」
方世玉十指抓著腦袋撓了半天,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又年靜靜站在帳簾下,等著我。
帳中生著爐火,不甚明亮,卻很暖。
我煨了幾個紅薯,兩把花生,做好了徹夜長談的準備。
外頭守帳的衛兵都撤了,天地寂靜,仿佛隻有我和他。
他不問我過得好不好,這短短一日,大約把我三年來的動向查清了。
他好似回到當初,沉默的,隻靜靜望著我。
可我不知怎麼也變成了鋸嘴葫蘆,聽著爐上花生的嗶剝聲,很久沒憋出合適的言語。
好不容易問出一句。
「當初害你家的那些人怎麼樣了?」
「東廠幾個插手軍政的閹人,凌遲處S,我讓人將他們一刀一刀片了。」
「京中三大營,從上至下洗了一遍。」
我頭皮發麻,趕緊應了聲:「他們應得的。」
他垂下眼,攥著手中的茶海。
「你比從前,話少了很多……那時每個夜裡,你總有說不盡的話講給我。」
我窘得腳趾扣地。
「那時候關太久了,可能是患上了點焦慮症,不說話總難受得發慌……倒也不是什麼病,出來外邊就好了。」
大約不知道焦慮症是什麼,他應了聲。
半晌無話。
我倆都坐著大椅,隔著三步遠,這促膝長談也生疏得不像話。
可耿耿於懷的,總是念念不忘。
又年的右手撫上膝頭。
「小魚,我腿疼。」
我忙起身:「我去給你喊太醫。」
「很疼,疼得一刻也忍不得了。」
我便搬了個小凳,像過去一般坐去他身前,手撫上他的腿輕輕按揉。
其實我哪懂什麼按摩呀?
當初就是心裡別著一股勁,他越是一副「這條腿廢了,S生隨意」的樣子,我越是鬧心,老娘非要把你照顧得精精神神的!
於是得了空我就給他捏捏。
彼時黑燈瞎火,談天說笑。
而今故人重逢,相對無言。
這生疏的沉默很快把我們兩人都擊潰了。
他喉間滾動,再開口時已經壓不住哽咽聲。
「小魚,你為何不敢看我?」
「你抬頭看看我。」
兩句話說得我差點掉下眼淚來,急忙抬起頭來仔細端詳他。
他束著碧玉冠,穿著美華服,袖間兩隻白瓷一般的手,瑩瑩似玉光。
一張面孔,更是俊美無儔宛如神祇。
今夜宴上時我也瞧過了。
平日裡我們虎虎生風的將軍,在他旁邊被襯得像胡子拉碴的熊大。
他不再是過去狼狽脆弱的樣子,我仰著頭看他,眼跟前能看到的這一個下巴都是光潔瑩亮的,精致得不像話。
在天牢裡的前三月,我們沒有燭火,摸著黑談天說地。
後來有燭火了,他胡子拉碴,我蓬頭垢面,誰也嫌不著誰。
再到行刑前,不許S囚修整儀面。我腦海中印著的就是他皮包骨頭、瘸著腿、發絲枯斷的樣子。
甚至臨刑前一天,他打碎一隻碗拿瓷片刮了胡子,也沒瞧出俊美來。
如今他變成這樣,腰間一個玉扣怕是都值千兩銀。
我怎麼敢認他?
我還怎麼如過去一般纏著他鬧他?
他緊閉著眼,有淚大滴落下來。
「我在京城找了三個月,翻遍了京城,又翻遍了京畿,找過山東、陝西、河南,每到一地,按著戶籍書查餘氏族人。」
「太子府中無你姓名。十五他們說,你興許是被人收買替人受過,興許已經被餘氏戶籍上銷了名;又或許你是女子,上不了族譜。」
「我拼命發展軍驛,不敢歇一天,直到今年才將探子布滿江南道。」
「我想你那樣怕冷,該是去了南方。」
「如何也沒想到,你會來到東北關隘投身軍營。」
我有苦說不出。
我這哪叫投身軍營?我是抓壯丁被抓過來的,當時四面八方都在打仗,各地叛軍四起,我身上攏共二兩半銀子哪敢亂跑?
心說這徵北軍好歹是正規軍,且先跟著吧。
後來發現,軍營裡糟糕的衛生條件、畜禽混合的住宿環境,導致傷員感染S亡率很高。
然後,就有了止血帶,有了消毒水。
我組建了護士隊,教她們消毒包扎縫合。
消毒水拖地、心髒復蘇、動脈出血時捆扎近心端、生理鹽水S菌防感染……這些常識放在後世,估計是個上過學的都知道。
可在這裡,我竟成了將士們口中多智近妖的傳奇。
上輩子,我的職業規劃一直稀裡糊塗,我長處在哪、熱愛哪行,自己心裡都沒譜,好似湊湊合合都那樣。
來了這裡,職業規劃反倒變得無比清晰。
我好像找回了過去閃閃發光的自己。
我把這一路上的事通通講給他聽,講到方世玉,講到我那些山匪出身的兄弟。
講到天光大亮,講到爐上的紅薯糊出一層焦殼。
打呵欠的時候,才發現又年靠著椅背睡著了。
睡容恬靜,眼下是疲憊的青黑色,想是很久沒睡過一個好覺。
握著我袖子一角,依舊是怕我跑了的模樣。
我心裡酸酸脹脹。
扶住他的腦袋,撐住他的肩膀換去榻上。
這一隻袖角掙不開,我也不敢再掙,蹬掉鞋子,就這麼亂七八糟地在他旁邊睡下了。
28
初三以後,我跟著巡哨隊出了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