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熱鬧得像是送家人出遠門。
我們通宵達旦的聊天,想到什麼嘮什麼,看不到日月,也就不用分晝夜。
我給又年講我的家人朋友,講我的學業工作,講我那兩段和平分手的戀愛經歷。
你說我此生分明活了二十五歲,怎麼順著童年、上學、工作這麼講下來,竟好似兩三天就能講完了似的。
我的頭發很久沒有剪過,婢女們拿護發的香膏抹了幾回,如今一頭烏發順溜得螞蟻站上去都打滑。
我反倒舍不得再剪。
又年打碎一隻碗,捏起一片碎瓷刮幹淨胡子。
看我拿著把梳子半天梳不好頭發,他接過我手中的梳。
「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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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拿一根紅色發帶為我扎頭發,他的右指是斷過再接的,很不靈活,扎了又解,溫吞又細致地忙了好半天。
我反手摸摸,是個很利落的高馬尾。
很合我心意。
我把眼淚憋回去,踮起腳伸手抱住他的脖頸,埋在他肩頭蹭了一下。
「又年,能在生命最後一段旅程遇上你,我很開心。」
他下巴抵在我發頂,眷戀地蹭了蹭。
「亦是我之幸事。」
牢門外,一聲又一聲的驚鑼似催命。
司監大聲催促道:「男囚站左邊,女囚站右邊!驗明正身後坐上囚車遊街!」
怎麼還要分男女的?怎麼S還不能S一塊?
我一顆心又戰慄起來,惶恐地去抓他的手。
又年反手將我的手包握在其中,緊緊握了一下我的手。他附在我耳邊,唇磨蹭著我的鬢角,聲音壓得極低。
外人看來,我們是苦命鴛鴦耳鬢廝磨。
其實他兩句話下來,我的汗淌了一身。
「小魚,我不敢事事囑託,唯恐天不遂人願。」
「你是聰明姑娘,今日,見機行事。」
見、機、行、事?
……什麼意思!
還不等抓著他細問,獄卒已經將我們拉了開。
等等啊哥!見什麼機行什麼事啊!
我不聰明啊,我平時的聰明勁都是裝的啊!
砍頭這關乎性命的事兒,什麼計劃你都不透露半點的嗎!
我的心瘋狂鼓噪跳動起來,耳邊的細小血流簌簌衝向大腦,竟還真叫我捕捉到了幾絲不尋常。
外邊奔走的十五、休假幾天性格大變的小八、頻頻示好的牢頭。
態度曖昧的蘭公公,還有伸手就來的焰火……
這些人物事全串成一道閃電,無比清晰地擊中我的腦子。
草蛇灰線,伏脈千裡。
我伸長脖子踮起腳,緊緊盯著又年的神情,想看清他的臉上是不是運籌帷幄。
可身旁人影幢幢,我什麼都看不清。
我身邊走過許多S囚,有的在哭,有的在吼,有的暢快大笑。
一個個都戴著沉重的枷銬,穿著骯髒的囚衣。
有的牽著稚齡的孩子默默垂淚;
有的瘸著腿一步一踉跄;
有的跪倒在石階上,求獄卒幫家人帶句話;
有的挺直背,白發稀疏,清癯面孔,好似一身風骨的老仙。走出牢門後,還雲淡風輕地跟周圍百姓揮了揮手。
嘿,比誰能演是吧?
我一個箭步衝出黑暗,昂起頭穿進陽光裡。
「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
「今朝唯我少年郎,敢問天地試鋒芒!」
「一身轉戰三千裡,一劍曾當百萬師!」
周圍一片S寂,百姓和沒見過面的獄友們,全都睜大眼睛窘窘有神望著我。
好吧,我沒演好嗚嗚嗚……
我蜷在囚車裡默默淚流。
人家就是想演一回英雄嘛,電視劇裡的主角振臂一呼,周圍不都是山呼喝彩嘛。
這果然不是我當主角的劇本……
上了監斬臺,人人背後插一塊木板,寫著各自姓名,據說叫亡命牌。
監斬官讓我們跪下,但沒幾個人理他,大家都直挺挺站著。
離正午還有大半個時辰,有穿著綠袍的小吏念我們的罪狀,沒有擴音器,那小吏扯著嗓門,念得很狼狽。
氣氛一點也不像電視劇裡莊嚴肅穆。
百姓黑壓壓一片擠在臺下,有的端著飯碗,有的抱著小孩。偶爾能看到穿著儒衫的三五個文士,緊鎖眉頭神情沉重。
而更多的百姓都頂著好奇又茫然的面孔,好似聚在村口等著看S豬的大姨大叔。
這民智未開的時代,可真糟糕啊。
我站得腿都酸了,那小吏也沒念完,我便席地坐下。
視角一低,嘿,我看見什麼了?
站在我前邊的囚犯,袖口裡竟然藏著一把刀!刀尖對準捆著手的麻繩來回劃拉,眼看就要把那麻繩磨斷了!
不是,大哥你要幹啥?
大約是我倒吸一口涼氣的氣息被察覺了,身前的囚犯哥回過頭衝我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
竟是獄卒小八的臉!
我心蹦到了嗓子眼,一步上前貼近他,生怕他這刀尖被人發現。
又拿餘光往左邊瞄瞄,右邊瞅瞅,竟發現這監斬臺上有好幾個囚犯都割開了麻繩。
不是兄弟們!咋就我沒有割繩的刀啊?
我急得龇牙咧嘴,又不敢說小話,怕暴露他們。一顆心被太陽烤得焦躁難耐。
監斬官盯著時辰,午時太陽升到最高點,十幾道斬頭令朝我們扔下來。
「時辰已到,行刑——」
我命休矣!
十幾名劊子手含一口酒,噴吐在锃亮的刀鋒上。
有人押著我跪下。
我的雙腿雙肩都軟了,唯獨一雙眼睛還在四處逡巡。
劫法場的人呢?再不來老娘要去閻王殿裡玩狼人S了!
「咻——」
一聲響箭劃破長空!
十幾個黑衣蒙面人翻著筋鬥,飕飕從兩側茶樓躍出人群,拔刀衝向監斬臺。
領頭之人一聲厲喝:「奸佞當道,爾等不匡扶社稷,反而謀害忠良!」
「諸位義士隨我S!」
我終於看到了電視劇裡該有的場景。
觀刑的上千百姓大亂,金戈聲、喊S聲、慘叫聲,整個鬧市口一片人仰馬翻。
有一蒙面人舉起刀,一刀劈碎了我的枷銬,含糊地說了句什麼:「姑娘快跑,你往江……府上跑!」
蒙面人提刀一個縱躍,S上監斬臺去了。
不是,你回來!
我沒聽清!
我沒聽清啊!!!
江什麼啊?!姓江還是姜將蔣啊?
我穿來四個月頭回出天牢,滿京城不認識一個人名,哪知道 jiangXX 是個什麼官?難不成要跟路邊百姓挨個問嗎!
臺上臺下全是刀和血。
又年今早那句「見機行事」如驚雷般點醒了我。
我咬著牙爬起身,飛奔到菜市口扯住一匹最面善的馬,連扯帶爬翻坐上去。
「馬啊馬,你看著就是匹好馬,我這條命全靠你了。」
「咱們離開京城——駕!」
21
京中已大亂。
配著刀的衙役、背著槍的騎兵、手握小弩的神機營全在往法場趕。
我扯掉身上的囚衣,伏在馬背上,任由耳邊風聲呼嘯。
城門前的幾條拒馬索赫然逼近眼前,尖刺森然,好似能把我扎個對穿。
我抱緊馬脖子,夾緊馬腹,嗓音瑟瑟發抖:「好馬兒——跳!能跳多高跳多高!」
座下神駿四蹄狠狠一踏,高高躍過了拒馬索。
眼前驟黑又驟明,回過神時,我們已經衝出了城門下的甬道,衝過護城河,眼前就是官道。
馬兒撒開四蹄衝得更歡快。
官道兩旁是枯草綠樹,林間有溪水潺潺,鳥雀啼鳴。
久違的太陽刺得我雙眼不停流淚,可我舍不得閉眼。
在牢裡的時候,我從不敢好奇外邊的世界。
不敢心生向往,怕日復一日的黑暗會將自己逼瘋。
整整五個月啊,我胸中好似有一口堵了很久的氣,終於能在這曠野之中順順暢暢地呼出來。
「我自由啦!哈哈哈哈哈哈!」
「蕪湖!」
「嗷吼!」
我騎在馬上仰著脖子大笑又怪叫。
這聲音似感染了大自然,兩旁叢林中處處有回聲呼應。
「嗷吼!」「嗷吼!」「嗷吼!」不絕於耳。
我臉上的笑呆住,忽感不對勁。
沒聽說回聲還能變調的啊?
左邊的密林中冒出一個兩個三四五個腦袋……
右邊的草垛後冒出六個七個八九十個腦袋……
密密麻麻的腦袋從叢林中冒了頭,粗略一瞧有好幾十人!
人人拿灰布纏頭,拿著破破爛爛的弓箭與大刀,穿著亂七八糟的麻衣草鞋。
我被一群人叉到地上,驚恐中,看到眼前的大旗上赫然是個「匪」字。
賊老天,你個仙人板板!
沒人告訴我逃出京城還能撞上山匪啊!!
「大王,城門破了,可不知道咋回事城內四處著火,咱們還進不進城?」
騎在馬上的山大王唇上貼了一把假胡子,扮老相,細看隻有二十啷當歲。
他陰晴不定地瞧了瞧:「必定是京中又有人造反了!咱們進城搶不著財物,還要做箭靶子,兄弟們扯呼——!」
我氣得差點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老娘我日思夜想、苦苦期盼了五個月的自由。
才五分鍾就沒了!
22
這山匪頭子姓方,帶著幾十匪寇烏泱泱地從甘肅來,回程時聽說驍騎大將軍正率大軍千裡奔襲趕赴京城,隻好折道向東北暫避。
行至山海關,不等整頓休息,又趕上北邊打仗,被遼東鎮強徵入伍,混成了正規軍。
一路走來,天災、人禍、飢荒,四方亂軍、土匪、流民不斷。
我好像一隻被套著頸的螞蚱,命運虐得我欲生欲S。
遇上不少壞人,也遇上了許多好人。
笑與淚都咽下肚,人倒是豁達了許多。
一晃眼就是三年後。
……
「裘叔,再下兩碗大刀面!」
這面啊,是我們營裡的一絕。面用碱水和了,一層一疊摞半乍厚,要用一把長三尺、重三十斤的大刀才切得透。
再澆一勺肉臊子,嘿,別提有多香。
非魁梧漢子揉不動這面,也拿不動這刀。伙頭兵打著赤膊幹得熱汗朝天,從廚房冒出來的蒸汽撲面,燻得我滿足眯眼。
一群兵都端著碗擠來我這桌,豎起耳朵聽我嘮嗑。
畢竟主將營無令不許進,除了我這個軍醫能不拘出入。
噢對,忘了說,我現在出息了,當上醫官了。
「面來嘍!」
裘叔端著兩碗面過來。我一瞅,澆了臊子,還切了一圈滷驢肉。
可給我香迷糊了。
「晴娘子,前兒抓回來的那一群俘虜,都治好了?」
我答:「治了個半S不活吧,將軍不許我給他們用藥。咱們藥不多,要緊著自己人用。」
桌上有小兵感慨:「這仗也不知道啥時候才能打完,眼瞅著要過冬了。去年冬天凍S老些人了,撫恤銀還欠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