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是!」


 


刑房掌事瘦長臉,腮上無肉,平時與我們玩時露個笑模樣,還不覺得怎麼。在這血氣縈繞的刑房,那相貌可怖得像隻索命惡鬼。


他走至我背後,一鞭子狠狠抽下來,簌簌聲似劈開了風。


 


嗯?


 


嗯嗯嗯?


 


我睜大眼睛。


 


怎麼一點不疼?


 


仔細一感受,掌事分明是抽到了我背後的刑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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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鞭,兩鞭,三四五六鞭。


 


他撂了句狠話:「哼,好硬的骨頭。我倒要看看,三十鞭夠不夠抽得你求饒!」鞭梢不輕不重地在我背上來了一下。


 


我立刻會意,趕緊大叫了一聲。


 


「啊!好痛!」


 


「老天,痛S我了!」


 


「喜公公您饒了我吧,啊!」


 


「徐喜你不得好S!」


 


我鬼哭狼嚎,連掙帶罵,演得那叫一個身臨其境。


 


連情緒都是層層推進的!


 


喜公公漱幹淨嘴裡的血唾沫,這老變態咽下一口惡氣,捏起我的手指頭瞧了瞧,陰惻惻一笑。


 


「這十指青蔥似的,若是被夾爛了,才會叫那位爺心疼罷?」


 


「來人,給她上夾板。」


 


小八和另一位獄卒一左一右,拿夾板套上我的手,兩人脖子都冒起青筋,一副使盡所有力氣與手段的樣子。


 


其實裡頭藏著小機關,松緊早早調節好了。


 


我:「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一會兒曲成個蝦子,一會兒可雲式仰天哀嚎,一會兒金剛展背,一會兒大貓伸展,就差把瑜伽體式全用上了。


 


全牢房的獄卒都在陪我演戲,我感動得一把鼻涕一把淚,嚎得愈發賣力。


 


直到那一聲傳來。


 


牢頭急衝衝跑來:「公公,世子爺招了,世子爺招了!」


 


「這就招了?」喜公公驚奇地瞧了瞧我:「怪道說女人是禍水呢,皇上還說這位爺鐵骨錚錚,先前十天酷刑沒能撬開他的嘴——這女人哭兩聲,他就招了?」


 


我傻在當場。


 


完蛋,演過頭了。


 


光想著怎麼演像了,忘了這刑房和我們的牢房隻隔一層。


 


又年必定是聽到了我的慘嚎,怕他受過的折磨在我身上重現一遍。


 


嗚嗚嗚媽媽,我遇到好人了!


 


13


 


我被送回牢房時,已是第二天了。


 


又年急匆匆地撲過來,摔在我身上。這一夜他不知枯坐多久,牢裡一根蠟燭都不剩了,他看不清我,兩隻手胡亂摩挲我的臉頰。


 


摸到我身上滑溜的綢緞衣裳時,他雙手抖起來。


 


「小魚,為什麼換了衣裳?他們是不是……?」


 


我忙說沒有沒有:「那老太監把我扔進澡池子了,喊了幾個婢女給我搓洗幹淨。」


 


他還讓我回來好好伺候你。


 


這話能講嗎?我又不傻。


 


又年緊緊抱著我,這懷抱緊得我快要喘不上氣。


 


過了好久,他才慢慢止住抖,不停喃喃:「小魚別怕,別怕……」


 


我一顆心被揉了個稀巴爛。


 


其實不是我怕。


 


是他怕。


 


我全身上下一絲油皮都沒擦破,對上他坦蕩赤誠的擔憂,我隻覺得自己真該S啊,鬼嚎什麼嚎,挨兩天打又怎麼了!


 


倘若又年是個性格多疑的人,肯定已經審視我八遍了。這一出受刑戲分明像是我和喜公公聯起手來演給他看的,仗著他對我的袒護,從他口中騙取情報。


 


我趕緊把昨天刑房中的情形事無巨細跟他講了。


 


他沒怪我半句,反倒松口氣。


 


「你能平安回來,我不知如何高興才好。」


 


「那些刑吏,本都是鐵石心腸。能讓他們為你遮掩,是小魚厲害。」


 


可我有點想哭。


 


「對不起……他們說你招了……」


 


我曾看過歷史上衣帶詔的故事,一封天子血書密詔偷偷出了京,氣得曹操怒斬五位大臣與其家眷七百多人,不論老小婦孺,屠戮全族。


 


而這封「先帝遺詔」,怕是有過之無不及。


 


這時代的政局與站位,從不是「一人做事一人當」。


 


又年但凡招出一個名字,那一戶,一姓,甚至一族……


 


他是這樣聰慧的人,一聲「對不起」,他就好似什麼都懂了。


 


「昨日我供出的是一位大賢,嶽麓書院前任山長,是天下文儒之首。徐喜找得到他,也未必敢動他。」


 


我的悔意稍稍紓解了些。


 


文人的口誅筆伐如刀,統治者輕易不敢動。被S的文人更是開刃的刀,啟發民智、左右國運的總是這群人。


 


牢房外有小太監窺伺著我們說話。


 


又年闔著眼,形容疲憊,唇鋒漠然。


 


「名單上三十七人,太子也沒我知道得清楚——我這小妹開心一日,我便供出一位。她若不開心,我便將這秘密帶進棺材裡。」


 


「跟你們皇上遞個話。」


 


他聲音不大,牢房外的小太監忙把耳朵貼到鐵柵上。


 


「徐賊傷我小妹。要我開口,先讓他S。」


 


我抽噎一聲,眼淚差點下來。


 


嗚嗚嗚媽媽,我找到我異父異母的親哥哥了!


 


我也是有靠山的人了!


 


我哥他運籌帷幄,臨危不亂,好似金光閃閃的活神仙!


 


14


 


當天,徐喜的腦袋便被裝進了錦盒,由御前侍衛呈上來,在我們眼前過了一圈。


 


我想看一看,不等湊上前,被又年用手遮住視線。


 


「別看了,我講與你聽。他青白淤腫的一張臉,S後比生前更醜。」


 


年輕人主打一個不聽勸,我扒開他的指縫,堅持看了一眼。


 


「哕。」我幹嘔。


 


又年莫可奈何,剝了瓣酸橘子塞我嘴裡。


 


我心說這篡位的新帝是真狠啊。喜公公這老太監是惡人不假,可怎麼說也是新帝養了多年的忠犬,說砍就砍,隻為拿來給又年賣個好。


 


又年每天招供一個,未必能哄得住他。


 


新帝深諳人心,短短兩日,我們的牢房大變了樣,昨天添了拔步床、檀木桌椅與矮凳繡墩,今天屏風字畫、筆墨紙砚都齊了。


 


宮中的人來了又來,一道道的聖諭,開頭都是「皇上有賞」。


 


甚至夜壺都送來十幾個,每日一換。外殼鎏金工藝,金燦燦的閃瞎人眼。


 


派來送賞的侍衛們揮錘砸了牆,打通隔壁牢房才將將擺下。


 


至於好酒好肉好飯好菜,更不必提。


 


酒度數不高,多數進了我的肚子。這年頭沒有蒸餾工藝,所謂的烈酒嘗著不過三十度,醉不了人,隻覺得從腸胃到手腳都暖起來。 


 


我的月事隔了兩個月才來,有了肉蛋奶,把前兩月的虧空補了起來。


 


可抱著被子,總覺得冷。


 


這不是好事。


 


說明天快要入秋了,斬首的日子一天天逼近我們。


 


薄酒醉不了人,越喝越愁。


 


我愈發變成個話嘮子,抓著又年侃大山,給他講我們那年代的書籍和電影,講我寫過的幾篇矯情網文。


 


講到口幹舌燥,講到腦子空空,難過才會慢慢地泛上來。


 


我想我媽,想我爸,我掰著日子算自己還能活多少天。幻想這是一場夢,幻想大夢醒來,我媽大著嗓門喊一聲:「寶貝,媽燉了排骨快來吃」。


 


我張嘴就咬,排骨卻飛走了,一把血淋淋的铡刀朝我腦門劈下來。


 


「啊啊啊——!」


 


夢裡我連吼帶叫,連踢帶打,總是在又年一聲聲的呼喚、在他溫暖的懷裡醒過來。


 


「小魚,你又生魘了。」


 


我真欠啊,幹嘛非要看喜公公的人頭!噩夢一做好幾宿。 


 


十五給我帶來了靜心香,絮絮叨叨說了好多話。


 


狗皇帝盯他盯得很緊,怕十五給他這舊主傳信,派了兩個小太監盯著。


 


他多慮了,十五說的盡是些瑣碎事情。


 


「新皇養了一園子的鶴,每天帶幾隻鶴上金鑾殿,把當朝頂撞他的言官全S了,S一個,就摘了言官的姓名給鶴冠名,還給那些鶴縫官袍、賜俸祿。」


 


「被S的言官家眷,每家兒孫抬個轎子進宮,不敢哭爹喊娘,要好聲好氣地把那鶴請上轎,抬回家,當親爹在世一般供起來。」


 


我一句「缺德玩意」堵在嘴邊,沒敢說,怕外邊的太監給我提出去砍了。


 


隻得尬笑:「啊哈哈。」


 


十五又說。


 


「太子的愛妾受不住幽禁的苦,跳了河,被人救回來了。」


 


「這一跳好似瘋了,喊著叫著『老娘進的是哈利波特主題園,你們這不是掛羊頭賣狗肉嗎」。她還不停念咒『阿瓦達啃大瓜』,被御前侍衛一刀砍了。」


 


……我裂開。


 


這個王朝已經癲了。


 


左聽右聽,沒聽到什麼有用的信息。


 


我從進了這監牢來,攏共見過十五三次。


 


看著這娃娃臉的少年飛速蛻變成青年的樣子,穩重又頹喪,雙頰的肉瘦沒了,眼下青灰一片。


 


他在外邊奔走,應該挺苦的吧。


 


我舀一碗酸梅湯遞給他:「渴了吧?喝點。」


 


十五端起來兩口灌下去半碗,到了碗底,卻成了小口抿,喝一口少一口似的,眼巴巴望著牢裡的他主子。


 


又年面朝牆壁躺著,枕著手臂,一聲不回應他。


 


我知道他醒著,十五也知道。於是這少年仍舊廢話連篇,把京城大大小小的事講了個遍,指望他家主子開心一點。


 


至最後,話說幹了,隔著牢門喃喃。


 


「再半個月就到中秋了……」


 


是啊,快要中秋了。


 


去年的中秋我還在網上對著椰蓉、鳳梨、茶香、鮮肉、鹹蛋黃月餅罵罵咧咧,嘗了口五仁的也是皺眉苦臉。


 


我媽拿兩個月餅切成八份,全家都不愛吃,一人一口權當湊個吉利。


 


今年,想起當時的味道隻餘懷念了。


 


又年總算開口。


 


「十五你走罷,別再來了。」


 


「你我主僕一場,散了便是散了。走你自己的路罷。」


 


兩句話。


 


將將蛻出個成熟穩重樣的青年,眼淚唰一下就下來了。十五狠狠抹了把淚。


 


「奴才這條命都是主子撿回來的,哪有散的道理?」


 


他哽咽得說不下去,又叩了三個頭:「主子大恩大德,奴才來世當牛做馬來報。」


 


扭頭衝出了監牢。


 


氣氛太壓抑,壓得我心口難受。


 


我戳戳又年的後背:「你別那麼說人家嘛……他也不容易。」


 


「會不會是十五一直在外奔走,打探消息,等著以後與你裡應外合?那娃看起來不像是會背叛你的人。」


 


又年枕著手臂,眼中的光亮黯得快瞧不到了。


 


「背叛也不妨事了。已至這步田地,活一個算一個罷。」


 


「先帝暴斃,許皇後被一條白綾送上了路,其父祖兄長盡數被斬。」


 


「神機營變節,虎賁軍戰S三成,剩下的七成降了。」


 


「幾個閣臣都被拘禁。我祖父在金鑾殿上怒罵新帝,被罰杖責三十,行刑的侍衛是新帝的人,一杖擊在祖父後腦,萬幸救得急,保下了一條命,祖父醒來後卻宛如痴兒了。」


 


「幾位老王爺噤若寒蟬,他們不開口,朝中便再無人敢作聲了。」


 


「太子想要重新起勢,得看天意了,唯有天賜神運才能救活這盤棋。」


 


這是又年頭一次與我講政局。


 


我用一個鍾頭捋清了人物關系,隻覺前途漆黑一片。


 


幹巴巴安慰他:「總之不要心灰意冷。你一個世子爺,你那些親信還等著救你。」


 


「我沒有親信了……都S了。」


 


他望著牢房頂,一連數了十幾個人名。


 


「我手下暗衛,初一,初二,初三,初五,初六,初七,初九,初十,十一,十二,十三……都S了。」


 


「有幾個S在宮變中,勁弩穿心,亂馬踏S,好歹有個全屍。」


 


「S得遲的,都被抓了。凌遲,腰斬,割耳,刖膝,都於刑房中自盡了。」


 


「當年收用他們時,我懶得起名,便這樣糊弄……他們跟了我十來年,鞍前馬後,無不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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