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好在受他接濟的人不在乎他的殘缺,感恩戴德地稱呼他「濟世救人的菩薩」。
久而久之,持系舟就在藥坊住下來,每月付給藥坊主十文錢當作租金。
「持郎君回來了?」
有等在藥坊內看病的患者走出來,看了看戴著帷帽的持系舟,又看了看騎在馬上的我,愣了一愣,隨即連忙笑道:「哎呦,瞧我,都忘給囡囡買糖果子了,晚些鋪子就關門了!持郎君您先忙著,我也不是很急……」
持系舟撩起帷帽垂下的薄紗,朝患者笑了一下,搖頭示意。
患者看清這是不讓他借故離開的意思,停住腳步,片刻後又找了個借口,躲回屋子。
持系舟放下背簍,伸手從裡面拿出一味「鬱金」遞給我。
「給我這個做什麼?」
早年我在邊野時幫那位善心郎中照顧藥草,所以認識幾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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持系舟給我的這味草藥又名「遠志」,有治療脾胃虛弱、失眠多夢、焦慮不安的功效。
這次持系舟指了指屋裡,他快步走進去,很快拿了一張紙折起來遞給我。
步履間裙袍翩然,白紗下素面淨容,溫和清雋。
他抓住我的手不讓我立刻打開,而是認真垂眸在我掌心寫道:
【醫囑。】
我怔了怔,忽然瞥見持系舟眉眼露出的笑意,眼裡透著一絲狡黠。
【不要諱疾忌醫。】他繼續寫道。
我有些好笑,眼看著日頭升到正空,便爽快地將方子揣進袖裡,含笑道:「多謝持郎中苦心,我一定不辜負。」
持系舟一本正經地松了手,我不再留戀,駕馬輕喝一聲,策馬離城。
5
我說要給持系舟獵兔子,自然不能等到日頭歪斜。
重回郊外樹林,我搭弓射箭,找到幾絲從前的感覺,很快射中兩隻兔子。
第四箭離弦而出,釘在樹上,卻驚起一聲嬌弱的驚呼。
「陛下!」
李女舟的聲音隱隱約約傳來,與此同時還有皇帝陰沉吩咐下去的聲音:「把人帶過來!」
我看了看手裡的弓箭,暗想自己今日出門該順路去道觀求支籤的,想來是「大兇」。
隨行的侍衛得令而來,手警惕地按在腰間長刀上。
剝開雜草,卻見我立在馬前。
「領我去請罪吧。」我嘆道。
皇帝不能隨意出宮,但奈何李女舟耐不住深宮寂寞,執意想要出來踏春。
聽聞郊外有座道觀靈驗,便想來求子。
皇帝寵愛她,自然無有不應。
按理此處應該被隨從用帷幔搭個棚子,抑或侍衛把守。
但李女舟不願,覺得太興師動眾,以至於差點被我一箭誤傷。
我過去時,李女舟正伏在皇帝懷裡含淚,皇帝信誓旦旦地保證將那個人碎屍萬段,轉頭就看見我。
「猶春?你怎麼來了?」皇帝目光閃過一絲了然,故作威嚴道,「你可知私授宮中內侍,窺探帝王行蹤是S頭之罪?」
此話一出,一邊侍候的內侍一下變了臉色,跪了下來。
「陛下,奴婢就算有一萬個膽子,也不敢和猶春女郎透露您的行蹤!」
皇帝愣了下,皺眉問我道:「你如何在這?」
我垂首跪拜行禮:「參見陛下,貴妃。」
李女舟此時才故作訝異轉頭,微笑道:「猶春女郎怎會在此?」
我道:「聽聞此處常有野兔,想為二郎獵一對賞玩。」
「可是持家二郎君?」李女舟不顧皇帝鐵青的臉色,嘲諷笑道,「看來猶春似乎對二郎君情意深厚。
「原先我與陛下還想著你們二人沒有感情基礎,唯恐婚後多生亂子——陛下,你瞧,是咱們多心了呢。」
李女舟嬌嗔地笑了笑,從皇帝懷中起身。
一旁侍婢眼疾手快地遞過來箭矢,李女舟笑道:「說來也巧,我方才去陛下在此地觀景,一支箭矢飛來釘在樹上,害得我驚了一跳,陛下正說要把那人杖打三十廷棍呢。猶春,你可看見誰了嗎?」
我抬頭看了眼皇帝,他自幼聰慧,早在看見我時就知曉了一切。
皇帝冷著臉,勾唇笑道:「猶春,貴妃問你呢。」
我利落請罪:「稟貴妃,此箭是我無意射出,驚擾貴妃實屬罪該萬S。」
李女舟道:「確實該S。」
她話語頓了一頓,似乎存心恐嚇我,停了片刻才語調輕柔道:「不過你有邊野的護主功勞,陛下愛惜,不會罰得太重,便杖五棍吧?」
內庭的刑罰對於體弱的僕婢,三棍便僅剩口氣,何論五棍?
而對於常年奔波,心神俱疲的我,雖要不得性命,但也要在床榻上躺個半月。
李女舟笑著轉頭,詢問皇帝意見:「猶春女郎新婚在即,小懲大誡一番,陛下覺得呢?」
「愛妃心善。」
皇帝溫和一笑,攬著李女舟的肩膀,垂眼冷聲道:「隻是愛妃心善,未免會被狼心狗肺的有心之人認作軟弱可欺,不知感恩。
「今日那箭,若傷到貴妃,你有十個腦袋也不夠賠!」
我恭謹拜伏彎腰:「請陛下降罪。」
皇帝似乎磨了磨牙,片刻笑出聲道:「既然如此,那就杖五。
「猶春,你太傲氣了。
「但願羽林衛的廷杖之下,能讓你的骨頭軟和些。」
羽林衛和內庭僕婢不同,羽林衛常年練武,由他們杖五棍,怕是能抵內庭十棍。
李女舟微不可見地皺眉,柔柔笑道:「陛下,猶春女郎下月初十可就要成親了,若傷著根本耽誤了吉日怎麼辦?」
皇帝沉沉地盯著我,似乎在等我服軟。
我平靜叉手行禮:「謝陛下。」
皇帝氣急,甩袖道:「即刻杖刑!」
羽林衛應聲挾住我的手臂。
皇帝怒氣衝衝離開,李女舟看了我一眼,快步跟上。
此地不像內庭有刑凳,羽林衛就地取材,將我壓在桌上。
「猶春女郎,得罪了。」羽林衛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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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慢——!」
凌厲的斥喝攔住羽林衛揮起的長棍。
貴妃身邊女婢疾步而來,輕輕喘出一口氣,冷然道:「貴妃說猶春女郎大婚在即,陛下賜婚不宜推遲,你們應該知道分寸。」
幾個羽林衛面面相覷,為首的抬了下手,為難道:「可陛下那裡……」
「放肆!」女婢冷喝一聲,「貴妃的話都敢質疑?你們幾個不想要命了!」
後庭無主,東宮妃妾最高也不過佔了個淑妃的位子,哪有李女舟廟觀進宮,盛寵加身,還被皇帝執意封了貴妃風光。
羽林衛思索再三,最終不敢得罪,躬身笑道:「我等明白了。」
有了貴妃的意思,五棍落下來,隻傷了皮肉。
隻是要騎馬回京是不可能了。
好在那女婢站在一旁,見刑罰結束,開口道:「此地不遠有一處莊子,主人乃是我家貴妃。貴妃心善,留猶春女郎在此養傷。」
我緩慢從桌子下來,深吸一口氣。
即使羽林衛放水,但棍子是實打實的實心棍子,下半身火辣刺疼,已經接近麻木。
「謝貴妃。」
我叉手行禮,滿臉慘白地被女婢帶上馬車。
馬車寬敞,有一方小榻夠我趴著。
女婢皺著眉,剝開我衣裙,細細為我敷藥。
「女郎受罪了。」
全然不似方才外面的疏離和輕蔑,女婢語氣熟稔中帶了幾絲真切的心疼。
我勾著幹燥的唇笑了笑,問道:「女舟如何了?」
女婢道:「主人一切都好,皇帝寵愛她,後庭無人敢惹。隻是避子湯仍一碗一碗送著。」
李女舟出身世家,世家勢力盤踞錯綜復雜,皇帝登基不久,出於忌憚也不會讓李女舟有孕。
「主人說,鵲山這面就有勞女郎了。」
我會意頷首,讓女婢轉告李女舟,盡管放心。
馬車搖搖晃晃停在鵲山下的莊子門口,女婢抖了抖衣裙,掀簾子出去換了一副面孔:「貴妃大恩,還望猶春女郎日日銘記。
「以後行事定要謹慎小心。
「好了,我回去復命了,女郎君好生休息吧。」
說完,女婢掃了我一眼,旋身回到車內。
車夫駕著馬車離去,車廂檐角的銅鈴叮當作響。
莊子裡出來匆匆出來一群布衣僕婢,同我見禮:「猶春女郎。」
一人上前扶住我,低聲道:「郎中已經來了。」
我被扶進內室趴著,隔著一張簾幕,我側頭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走進來,身後還跟著個女孩。
女孩脆生生開口:「男女有別。所以先由我為女郎上藥查看傷勢,再由持郎中開藥。」
我點頭:「進來吧。」
女孩踏著輕快的步伐繞過簾幕,看見我傷勢輕輕呼了一口氣:「還好隻是皮肉傷!姐姐,你如此貌美,是誰這麼狠心竟然舍得打傷你?」
女孩不過剛剛及笄,語調天真。
我坦然地看著女孩,隨意笑道:「衝撞了貴人。
「我這傷好治嗎?」
女孩道:「沒傷著骨頭就好治,敷藥每日三次,再配上持郎中的湯藥,約莫五六日就能下地走動了。」
我彎唇道:「太長了,我要三日內就可以下地。」
7
女孩給我上完藥後,出去不知兩人用手語比畫了什麼。
女孩揚聲道:「持郎君說不行!」
片刻後,一張紙條被遞了進來。
字跡清雋,筆勾鋒利:【皮肉傷不好好將養會形成潰膿。】
「四日,再不能多了。」我和女孩說道,「你轉告持郎君,耽擱下去說不定會誤了我和他成婚的日子。」
「什麼!」
女孩鬼叫一聲,探頭看我:「你就是請旨求娶持郎君的那位女郎?」
我微微勾唇,看著女孩和持系舟比的手勢快得好似飛起來。
持系舟兀地起身,卻在靠近簾幕時停住腳步,隻飄進視線一角青衣。
好半天,女孩探頭笑眯眯道:「郎君答應了,他讓我告訴你,藥會苦,備些糖蜜子。」
我笑著挑了挑眉:「多謝。
「我獵了兩隻兔子,煩請幫我交給他吧。」
說完,我埋頭趴回臂間,不再理會。
自有外間女婢來引他倆出去。
策馬奔波一天,身上又挨了傷,我的精力早就不富裕支撐我頭腦清醒。
從窗戶吹進來的風蕩漾起床邊紗幔,在一片寂靜中我沉沉睡去,夢見了從邊野回到長安的第一年。
先帝調查當年巫蠱案太子冤屈,正值他春獵時從馬背摔下,病重臥床,因此久違的慈心湧上來,召廢太子回京,重主東宮。
太子回京後,與先帝見了一面,一個隱忍含淚,一個涕淚橫流,但不管怎麼說,太子回京,風光無限。
那段時日東宮異常熱鬧,第一位良娣抬進東宮時,太子醉酒深夜闖進我房間,我隔著燭火看他,太子柔聲道:「猶春,再等等,孤會給你想要的一切。
「無論你要什麼,孤都會答應你。」
我思索地看他,笑了下:「我信殿下。」
太子滿意地看我一眼:「猶春,孤定不負你。」
我沒有回答,轉而提起前幾日為他宣揚名聲的計劃。
儲君未登大寶,民心極為重要。
我提議讓他親自前往城門施粥,博得賢名。
「孤乃太子,上有皇父。如何能讓孤為他們洗手盛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