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再一回頭,落葉飄下。


我的身後空無一人。


 


9


 


我躺在病房裡,聽著儀器冰冷的滴滴聲。


 


消毒水味霸道的侵略進我的鼻腔。


 


淼淼推門而入,看到我的剎那,懷裡捧著的桔梗悄然墜地。


 


“醫生!醫生!”


 


她轉頭大喊,再回頭已是淚流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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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晴,你終於醒了。”


 


她一雙眼睛紅腫似核桃,一瞬不移盯著我看,生怕是一場錯覺。


 


淼淼說,這是我昏迷的第三年。


 


我長舒一口氣。


 


隻是一場夢。


 


生病的人都愛胡思亂想,原來昏迷也不例外。


 


“程砚明呢?他怎麼沒在?”


 


我接過淼淼遞來的一瓣橘子,咬出汁水。


 


“啊?”


 


淼淼手一抖,橘子滾落。


 


她停頓一瞬,俯身在床腳撿橘子。


 


“這橘子跑的真遠,夠不著哈哈、哈。”


 


我的手機屏幕亮起,引入眼簾是一條提醒。


 


上面寫著:程砚明離開第1095天,忌日。


 


過往記憶如潮水紛湧而至。


 


這是程砚明S去的第三年。


 


沒有蜜月,沒有婚後,沒有紀念日。


 


他S在了婚禮當天。


 


而再見到他,是在婚禮後的第七天。


 


原來早在三年前,我就永遠失去程砚明了。


 


在春日的一個尋常午後。


 


我和同事舉著咖啡走在回單位的路上。


 


她的電話突然響起,那頭傳來焦急的聲音。


 


隱隱約約,聽不真切。


 


掛掉電話後,她奇怪地望了我一眼。


 


仿佛即將要說出口的話會天崩地裂。


 


猶豫幾番,她嘆了口氣。


 


最終什麼都沒說。


 


隻是拉著我的手拼命往單位跑。


 


解剖室門外,她深呼吸一口。


 


“老高說讓我來,但我覺得,你應該先進去看一下。”


 


對上她忐忑的眼眸,我的心猛地一沉。


 


推開房門,是一具覆著白布的屍體。


 


解剖室冷冰冰的,程砚明也冷冰冰的。


 


近在咫尺,我甚至認不出來他。


 


空洞的眼眶,殘缺的左臂,幾乎粉碎的肋骨,千瘡百孔的皮膚。


 


明明走的時候還是鮮活的一個人,會笑,會說話,一雙眼睛清亮清亮。


 


我逼迫自己冷靜。


 


冷靜地戴上手套,做好消毒。


 


冷靜地拿起工具器械。


 


冷靜地探究他的S因。


 


我努力地想把殘破的他拼湊完整,還原出我腦海中的他。


 


可我望著他血肉模糊,一枚指甲都沒有的雙手隻能失聲痛哭。


 


屍檢報告清楚地還原了他S前的痛苦。


 


棍棒打斷腿骨肋骨,尖銳利器一點一點挖空眼球,肚子裡和雜物間沒什麼區別。


 


刀、剪、玻璃、金屬等所有不該出現在人體內的東西通通出現在他的腹腔內。


 


渾身上下,無一完整處。


 


我不敢想他怎麼熬過去的。


 


我更不敢想他會多疼。


 


同程砚明一起回來的還有一枚護身符。


 


是我一步一叩首,跪在寺廟前為他求的。


 


保佑他平安。


 


淼淼把這枚護身符交給我的時候,我正在料理程砚明的後事。


 


他沒什麼親人,從來都是孑然一人。


 


護身符浸滿血色,幹涸的血跡寫滿絕望。


 


再看不出一點原本的明黃。


 


淼淼說,這是張子恆要她轉交給我的。


 


他說,對不起我。


 


程砚明為救張子恆才暴露身份的。


 


護身符裡小小的紙張,密密麻麻寫著許多字。


 


好好活下去,別哭,別傷心。


 


我會在天上保護你。


 


對不起,我食言了。


 


找一個比我還愛你的人。


 


你要幸福。


 


倒數第二句,程砚明來來回回劃掉好幾次。


 


我不知道他是在什麼樣的狀態下寫下這些的。


 


字跡歪歪扭扭,每一筆畫都沾著血。


 


從淼淼口中的得知,張子恆之所以沒親自來,是因為他斷了一條腿,正在醫院裡養傷。


 


他再也沒法當警察了。


 


以後更名換姓,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是他們這個職業,最好的結局。


 


程砚明下葬那天,下著小雨。


 


淅淅瀝瀝,陰沉得讓人頭疼。


 


我怔怔看著他藏在一個小盒子裡,長眠於地底。


 


墓碑上一片空白。


 


和他身後密密麻麻的空白墓碑一樣。


 


恍惚間,仿若大夢一場。


 


隻要夢醒,我就還能看到程砚明。


 


他會藏在身後一束洋桔梗,裝作外賣員敲響房門,變戲法一般和花一起出現在我面前。


 


他會瘋狂給我打電話發消息認錯,為他在結婚當天放我鴿子這件事深刻懺悔。


 


他會賤兮兮地從身後抱起我,無論我怎麼掙扎都不松手,開心大喊“有老婆真好”。


 


他會事無巨細收拾行李,牽著我踏上去往雲南度蜜月的高鐵,一起暢想著來年出發去哪個地方。


 


愛人的離世既是一場暴雨,也是餘生漫長的潮湿。


 


10


 


我抱著四束菊花。


 


和很多年前,跟在外婆身後去看父母一樣。


 


陵園裡,松柏錯落有致。


 


墓碑整整齊齊,沐浴在細密小雨中。


 


一排望過去,全是熟悉的面容。


 


我停在外婆面前,認真清掃石階上的落葉。


 


“外婆,我結婚了。”


 


我舉起右手,無名指上是程砚明沒來得及給我戴的那枚鑽戒。


 


亮晶晶的,晃的人眼睛疼。


 


“您還記得嗎?就是高中那年我們在這裡遇到的那個男生。他長得很好看,皮膚白白的,眼睛亮亮的,一雙手細膩修長,比我的還要好看。我很喜歡他,喜歡到隻想和他共度餘生。”


 


我靠在外婆堅硬的肩上,絮絮叨叨說個沒完。


 


“就是他的職業,也和爸爸一樣。外婆,您先別生氣,他真的很好,我真的很喜歡、很喜歡他。要是你見到他,一定會明白我的。”


 


我強忍眼淚,看向遠方。


 


“是我傻了,你應該早就見到他了吧?他就待在你旁邊呢!怎麼樣?你的寶貝外孫女眼光是不是一頂一的好?這樣好的一個人落在我手裡,我們要關起門來偷著笑,嘿嘿。”


 


一滴滴眼淚砸向地面。


 


我望著不遠處溫婉沉靜的笑臉,忽然心酸。


 


一直以來,我都在怨恨媽媽。


 


每次外婆要來給他們掃墓,我都十分抗拒。


 


我恨她。


 


11


 


八歲那年的春天,爸爸因公殉職。


 


沒有屍骨,沒有葬禮。


 


什麼也沒有。


 


聽爸爸的同事說,他被毒販折磨致S,扔進了海裡。


 


骨灰盒裡,隻有他的警服。


 


媽媽幾度暈厥,帶著我遠遠站在角落裡。


 


我們甚至不能走上前去祭拜。


 


隔著遙遙春光,像是橫亙著一個世紀。


 


從那天起,她就像變了一個人。


 


不再溫柔地笑,不再打理自己。


 


爸爸的離去,仿佛也帶走了她生命的活力。


 


她最終還是沒能熬過春天。


 


留給我的最後一句話,是對不起。


 


對不起,她真的撐不下去了。


 


在後來很多年被罵“野種、孤兒、沒人要的克星”時,我都會恨她。


 


恨她怎麼能隨便拋下我,讓我飽受欺凌,卻無法出言反駁。


 


他們說的有什麼錯。


 


我就是一個沒人要的克星。


 


那時滿腔怨恨的我,從未想過有一天會理解她。


 


原來失去所愛之人是這樣痛苦的感覺。


 


即便身處暖陽下,處處春暖花開。


 


依舊渾身冰涼。


 


心口缺掉的一塊,逐漸蔓延,吞噬。


 


呼吸著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好像在溺水掙扎。


 


越掙扎、越想放棄。


 


好累啊。


 


如果結局是生S相隔,那留存於腦海中的美好記憶就是一種殘忍。


 


殘忍地懲罰著還會呼吸的人。


 


我不想選擇和媽媽一樣的路。


 


我想永遠記住程砚明。


 


記住他的彎彎笑眼,記住他的沉默不語。


 


他為心中正義甘願付出一切。


 


身S,卻永存。


 


他守護千萬人民,


 


我守著他。


 


程砚明,不許喝孟婆湯,不許忘記我。


 


幾十年後再見面,你不許笑話我白發蒼蒼。


 


我會做你的眼睛,做你的雙腳。


 


去看,去聽。


 


終有一天,世界無毒。


 


再也不會有人因此犧牲,再也不會有人因此失去愛人家庭。


 


我會替你去看,去等。


 


再見面時,我慢慢講給你聽。


 


12番外——季晴的日記本


 


2015年12月8號,


 


我和程砚明在一起了!


 


他說他喜歡我,想和我永遠在一起,他問我願不願意做他女朋友的時候,我的心跳飆升到至少130+,我當然願意的!


 


2017年6月3號,


 


我們約定以後結婚的話,要去雲南度蜜月,看蒼山洱海,逛麗江古城,看遍所有美景。


 


2020年5月1號,


 


程砚明向我求婚啦!


 


一瞬間想到小說男女主,求婚結婚,從此幸福的生活在一起。我們一定也會的,彼此喜歡的人就應該是圓滿的好結局。


 


2020年8月24號,


 


我們明天就要結婚啦!


 


我終於要嫁給他,正式成為程太太了!


 


好開心好開心!


 


婚紗是程砚明選的,我也很喜歡,果然我們還是一如既往有默契。今天他神秘兮兮跟我說,明天婚禮上會有一個大驚喜,讓我拭目以待。切,就會故弄玄虛~我一點都不好奇,一點都不!


 


算了,我還是勉為其難期待一下吧,說不定程砚明還真的能給我大驚喜呢?再相信他最後一次!


 


2020年8月25號,


 


程砚明臨時出任務,一大早就給我打電話,再三保證一定會在婚禮前趕回來,要我先去婚禮場地等他。


 


這個人,忙的要命還記得打趣我要打扮好看些等他回來娶我,輕浮!


 


2020年8月30號,


 


程砚明沒回來,他食言了。


 


但他說過,沒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2020年9月1號,


 


程砚明回來了。


 


他躺在解剖臺上,冷冰冰的,不會睜眼,也不會笑。


 


騙子,大騙子,說好的回來娶我呢?


 


我努力地想把他支離破碎的身體拼湊起來,可是我怎麼都拼不好啊。


 


他的右手緊緊攥在一起,同事如何都掰不開。


 


我顫抖著,展開他的右手。


 


手心裡,是一張沾滿血的字條。


 


“我季晴!這一輩子隻喜歡一個人。”


 


我強撐著的大腦一瞬崩塌,失聲痛哭。


 


程砚明,你疼嗎?


 


你說啊,你疼不疼啊


 


2023年6月11號,


 


我去了雲南旅行。


 


原來,一直是我一個人。


 


黃粱一夢,終究清醒。


 


程砚明,你太殘忍。


 


就算是在夢裡也要離開。


 


都不肯多停留一秒。


 


我甚至都沒辦法沉溺在自己編織的吧夢境中。


 


要是可以,我願意溺S在有你的夢裡。


 


永生不醒。


 


我好想你。


 


真的,好想你。


 


2023年6月12號,


 


我決定替程砚明活下去。


 


替他看一看他所守護的世界如何在變得越來越好,替他聽一聽所守護的人民如何多添歡聲笑語。


 


這是他的期許。


 


也是他的遺願。


 


願天下無毒!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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