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她一個姨娘收程意之的項鏈像什麼話!
“別……”蘇荷忙說,可話還沒出口就被一人剪斷了。
“妹妹買的什麼?我也瞧瞧。”是二姨娘挽著程嶸來了。
一見是粉色南珠,二姨娘高矮也喊著要一根,店員們歡喜極了,一邊取項鏈一邊恭維道:“整個錫城籠統就兩根,都歸了程先生,程先生好福氣呢。”
程嶸聽得哈哈大笑,一手攬過二姨娘一手摟住蘇荷,大笑道:“有這兩位姨太太,程某當然是好福氣。”
他摟得用力,蘇荷踉跄一步,明明是摔到她懷裡,可在旁人看來卻有賣弄風姿的嫌疑。那幾個店員雖仍舊笑臉相迎,但蘇荷看到了她們互遞眼色時,那眼中的鄙夷和輕蔑。
那個方才把蘇荷說成程意之女朋友的店員,也抿著嘴不敢再開腔。
再一看程意之的臉色,陰沉沉的一張臉,全然不復先前的闲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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場面一時間有種說不出的怪異,但程嶸卻渾然不覺,還要摟著左右姨太去買衣裳,誰知二姨太卻撒嬌地要程嶸單獨陪她。
程嶸正為難著,就聽蘇荷說,她有些暈車,想先回去。
程嶸捏了捏蘇荷的臉,說了幾句關心話,就被二姨太拉走了。
直到程嶸的身影徹底消失在燈火盡頭,蘇荷的才扶住欄杆卸了全身的勁兒。直至今日,她才深切體會到“姨太”帶來的難堪和尷尬。
“少爺,我不想逛了。”
“好,我們回去。”程意之下意識地想去扶她,卻她側身避開了。
程意之愣在原地,忽地記起,先前他推著她的肩膀將她帶到櫃臺。他無心冒犯,隻是下意識地反應,他忘了她的身份。
他抬頭看向蘇荷。
她纖瘦的腰肢在空蕩的旗袍裡愈顯脆弱,開叉處露出一截白皙的小腿,卻沒有泄出萬般風情,隻像個穿了大人衣服不合身的小姑娘。
這樣的裝束並不適合她,亦如姨娘這個身份。
而後,他看見蘇荷用手背擦了擦臉。
那時方才被程嶸捏過的地方。
6
程意之沒有回家,而是帶蘇荷去了公園。
今天不是休息日,公園裡隻有幾個老頭在下棋釣魚。程意之買零嘴回來時,恰巧看到蘇荷一個老頭身後,看他們下棋,眼底現出她在程家時絕不露出的靈動和狡黠。
程意之索性坐在遠處,看著她如何從觀棋者變成了下棋者,看著她跟老頭子對弈著那微皺的眉頭,以及贏棋時歡喜但又謙虛的姿態,程意之覺得,這才是蘇荷該有的模樣。
直到老頭們要回家吃午飯,蘇荷才意識到程意之去了一個上午。她正擔心他是不是出事了,轉身就看到坐在不遠處大石上,正含笑看著她的程意之。
秋日陽光和煦,給程意之鑲上一圈絨絨的毛邊,看得人心裡暖洋洋的。
不知為何,蘇荷的耳根忽然有些發燙。
一個走神的功夫,程意之就跑到她跟前,拿手在面前晃了晃,好奇地笑道:“喂,想什麼呢?”
蘇荷回過神,忙垂下眼說:“抱歉,讓你等了這麼久。”
程意之彎腰,笑眯眯地看她:“那怎麼賠罪?”
蘇荷猶豫著說:“那我也在這等你一下午?”
這算什麼賠償!程意之大笑起來,抬手彈了下她的額頭:“你這腦瓜裡想些什麼呢。”
他的指尖明明微涼,可卻像燒紅的烙鐵似的燙得她心尖一顫,叫蘇荷一時間神思混亂,不知該如何應對。
可程意之卻像並未發現有何不妥似的,晃了晃手裡的吃食:“那作為懲罰,你教我下棋吧。”
程意之不是說著玩的,他當真學了起來。蘇荷是第一次教學生,自己也緊張地很,一遍遍回想祖父教她時的情景。
程意之聰明,蘇荷教的棋路走法,他聽一遍就記住了。緊接著再實戰,一下午學下來兩人還能小小切磋一番。先前因他的觸碰而激起的慌張無措,在秋日的午後,在黑白博弈間悄無聲息地散了。
收棋時,他們的指尖再次觸碰。蘇荷紅著臉,慌忙收回手,可當她走在光線昏暗的路燈下,看著身側安靜不語的程意之,看到他們被路燈拉長的身影在前方重疊時,她忽然發覺,這樣的觸碰她心底是不排斥的。
他們回到家時,程嶸跟二姨太都在客廳聽戲。蘇荷下意識地落了兩步,好跟程意之拉開距離。
程嶸並未疑他,攬過蘇荷的肩,說今晚要去她房間。
如此倉促的決定,以至於蘇荷還來不及將眼裡的慌張和害怕藏好,就將目光投向程意之。
然而下一瞬,她立刻又垂下眼,不敢叫任何人察覺她的情緒。
可她眼中的求助,程意之看到了。他壓下心底萬千情緒,對著程嶸朗聲喊道:“爸,我們今晚下棋吧!”
程嶸吃驚地都不敢信——自大夫人去世,他又娶姨娘後,程意之就沒喊過他爸了。
程嶸當即松開蘇荷,去了書房。
如劫後餘生般,蘇荷扶著沙發輕輕松了一口氣,抬眼卻見二姨太正望著她,嘴角的笑意意味深長。
蘇荷竭力保持鎮定,一顆心卻狂跳不已。
可二姨太並未言語,轉身上樓了。
7
自打秋日逛街回來,蘇荷就纏纏綿綿地病了許久,一張小臉白慘慘的沒幾分血色。起先,程嶸還會過問幾句,到後來一聽說蘇荷又不舒服,他就會皺眉不快地說:“老是病殃殃的,這買賣虧大了。”
程意之倒是隔三差五地給蘇荷送珍補品,還找西洋醫生給她瞧,可醫生也瞧不出什麼毛病,這樣拖著拖著便入了冬。
一夜,程意之扣響蘇荷的房門,叫她下樓一趟。
蘇荷隻猶豫了一瞬,便搭上毛披肩下樓了。已近子夜,宅子裡的水晶燈都關了,隻餘牆角的小夜燈,發出一簇簇溫柔的光。
程意之穿著馬甲在餐廳裡等她,英朗之姿不輸任何世家少爺。
這樣夜半無人時的見面,讓蘇荷有些緊張,她正要問程意之有什麼事,就見程意之捂著肚子問:“會做面嗎?”
十來分鍾後,一碗熱騰騰的湯面就擺到了程意之面前,白色面條上橫放著幾葉青菜,還臥了兩個煎雞蛋,看得程意之食指大動。
程意之拿起筷子,風卷殘雲地吃起來,那模樣跟三天沒吃飽飯似的,看得蘇荷哭笑不得,連連叫他慢點吃。
待將最後一口湯也咽進肚時,程意之才笑著說:“其實,今天是我生日。”
蘇荷怔住了。這樣的日子,可家裡卻無人記得。
“但沒人記得,本來我還挺惱火的。”程意之一臉滿不在乎的笑,“不過,吃了你做的這碗面,我覺得這生日沒白過。”
蘇荷的心裡忽然酸酸的。
她急忙起身去廚房,半個多小時後,她端出一個小蛋糕。沒有奶油,隻有蛋糕胚,上面還插了一個蠟燭。這是她臨時和面,用烤箱做的。
“少爺,祝你生日快樂,長命百歲。”蘇荷笑道。
程意之看著那蛋糕先是一愣,繼而低聲笑起,擦了擦蘇荷臉上的面粉,說:“看你,弄的跟小髒貓一樣。”
蘇荷的笑僵在臉上,整個人霎時間像冰雕一樣一動也不動。程意之溫暖的手掌在她臉頰上輕輕擦著,那是全然不同於程嶸的觸感,他溫柔耐心,以至於讓她差點忘了,自己身在何處,是何身份。
直到程意之收回手,她的心依舊高高懸起,似乎再也下不來了。
程意之說,這是他娘去世後,他過的第一個生日,也是他第一次同旁人提到他娘,一個被程嶸納姨娘活活氣S的女人。
“我若是娶妻,這人必定是我心愛之人,而我這一生也必定隻有她一人。”夜燈微光點亮程意之堅定的眸光,那眸光鄭重而灼熱,叫蘇荷不敢直視。
蘇荷垂下眼,胸口發澀卻依舊笑道:“那她真是這世上最幸福的人。”
這夜無比漫長,卻又十分短暫。
第二日,程意之便應了程嶸的吩咐,去巡查程家在外地的生意。這叫程嶸十分意外,換做往年,父子兩人定要拉鋸爭吵一番,這事才能敲定。
離別那日,蘇荷借口身體不舒服,沒有去送程意之。
程意之心中煩躁,一路上就像個火藥桶,嚇得炸胡隻想當啞巴。
而程家別墅內,蘇荷坐在窗邊,望著火車站的方向,坐了一天。
8
程意之這一去,估計要抵著年尾才能回來。
年底這種時候程嶸也忙得很,今天這個酒會明天那個宴會,需得人作陪。程嶸是趁勢而富的生意人,肚子裡詩書底子淺,有些場子他便叫蘇荷一起參加,畢竟蘇荷讀過些書。
蘇荷推脫了兩次後,程嶸失去耐心,一把地揪住她的領口,惱道:“我買的是姨太,不是祖宗,隻要沒病S,就得陪我去!”
事後,程嶸罰蘇荷跪花園,還不許旁人給她送吃食,最後是二姨太夜半給她帶去飯菜和一句話。
二姨太嘲諷道:“你知道人最可悲的是什麼嗎?該認命時不認命,總以為人能勝天。”
蘇荷跪在地上聽著,一言不發。
果然,二姨娘看出了端倪,但她仍感激二姨娘沒有告訴程嶸。
那之後,程嶸的宴會,蘇荷都會去參加。很快,圈裡人都知道程嶸添了個肚子裡有墨水的姨太太。
但僅止於此,說來也巧,每次程嶸想在她房裡過夜,二姨太總會有些這樣那樣的事把程嶸叫走。
小翠為此怨念重重,在蘇荷面前嘟囔道:“二姨太分明就是故意的,跟您爭寵。”
“小翠,不許那樣說二姨娘。”蘇荷極難得地嚴厲起來。
見小翠面露委屈,蘇荷又收斂厲色,柔聲說道:“我知道小翠是為了我好,但二姨娘不是那樣的人。而且,這樣的日子也是我願意的。”
說罷,蘇荷看向窗外,玻璃上映她蒼白的面容,真真是楚楚可憐的病美人。
但誰都不知道,她是裝的。
說來可笑,早就認命的人突然抗爭起來。可她在抗爭什麼,她在期待什麼,她自己都說不清。
身處大霧,她什麼都看不清,什麼也不敢想。隻知道,這樣裝病會叫她心裡少些痛苦和糾結。
可程意之那番話,讓她忽然察覺了些什麼,卻也更害怕了,以致於她連送行都不敢去。
明知無望,卻因幻想而生出一點星光,才是這世間最烈的毒。正如二姨娘所說,該認命時不認命,總以為人能勝天。
程意之要回來的那日,程家別墅裡一早就忙開了,可全家人等了一天,隻等來一身狼狽的炸胡。
炸胡說,他們的火車在路上被倭國兵炸了,他找不到少爺了。
聽到這個消息時,蘇荷的腦中“轟”地一聲巨響,而後腦子裡白茫茫的一片,隻有一個念頭:如果他出事了,那她也不想活了。
這一晚,程家的燈徹底通明。
炸胡帶了人去爆炸點找程意之,不論S活,都得有個定論。誰也沒看到,在小翠的掩飾下,蘇荷偷偷從後門溜走,喊了一輛出租車,也去了爆炸點。
爆炸點距離錫城僅一個小時。
漆黑的夜,幾隻高高架起的燈泡照亮了整個事故現場,燒焦的軀體發出令人作嘔的腥味,周遭全是家屬搜救的哭喊聲。
蘇荷穿著一身毫不起眼的布衣,還用頭巾裹著臉,隻露出一雙幾近崩潰卻拼命保持鎮定的眼,用一雙細弱的手掰開一具具燒焦的屍體。
每翻開一具,她都要默念“不是他”,心髒在極大的緊張和短暫的松弛間來回跳轉,蘇荷的情緒瀕臨極限。
搜救的家屬來了一波又一波,大家的期待由“活著”逐漸變成“留個全屍”。
可她依舊沒找到程意之。
看著一地的殘肢碎體,蘇念開始絕望,開始瘋狂地後悔自己沒能見上他最後一面,沒能好好道個別。蘇荷立在廢墟中,無聲痛哭起來。
淚眼朦朧中,一個人朝她走來,帶著詫異又猶豫的聲音問:“蘇荷?”
蘇荷猛然抬頭,神色已然震驚,可淚水卻還未停止。
那人立在燈光最明處,周身血汙泥濘,疲倦的雙眸不復往日神採,看得人心口發疼。可明明是最狼狽不堪的模樣,卻無端叫人心底生出一種震撼,好似那個肆意的少年一瞬間變成了穩重的男人。
四目相對,視線觸及的那一瞬間,他眼中的百般情緒盡數化作溫柔笑意。
這是蘇荷這二十來年,見過的最美的畫。
再也顧不上其他,蘇荷跌跌撞撞地跑上前,撲到他懷中。短暫愣神後,程意之緊緊地擁抱住她,周遭一切都化成了虛影,萬千顧忌也都碎化成風。
他輕輕蹭著她的發,在她耳邊低聲問道:“蘇荷,你是在乎我對不對?”
或許隻有在這樣支零破碎的夜,隻有在這一身褴褸的偽裝中,她才能釋放那被自己鎖起來的心意。
這一刻,她不想做誰的姨太,她隻想做蘇荷,一個剛滿二十歲的姑娘。
山風拂來,帶著濃鬱的腥氣,將她的理智全部帶走。
蘇荷哽咽著說:“是,我很在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