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汪瑞松出事那年,兒女剛出校門,在畢業即失業的年代,他們一度待業在家,靠著汪瑞松微薄的養老金度日。
他們忍受不了難聞消毒水氣味,發膿的褥瘡和惡臭的排泄物。
隻在生怕鏈接那副軀殼上的機器忽然停下運轉時,過來看上一眼。
汪瑞松下海經商那些年也有些存款,在他的銀行卡內。
可我跑了無數次銀行,都被“汪瑞秋還健在,取款需要本人親自到銀行。”等各種荒誕的理由駁回。
生活極度拮據,恨不得一分錢掰成兩分花,照顧他之餘還要兼職照顧臨床癱瘓的病友。
我不敢流一滴眼淚,唯恐悲傷撕開一道口子便沒完沒了地吸走我所有的力氣。
卻成了兒子批判我對汪瑞松沒有感情的證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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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環視著這個早已面目全非的家。
床上的大紅花色床品紅得刺眼,邊櫃上放著宋雅琴和汪瑞松年輕時的合照。
衣櫃裡掛滿他們新買的同色系服裝。
那張作為我唯一嫁妝的掉漆紅木梳妝臺不知道什麼時候被丟棄在雜物間。
我已經聽不清兒女在罵著什麼,隻安安靜靜地清理那些不屬於我的東西。
一包又一包扔出了樓道。
人性總是經不起考驗的,他們對汪瑞松如此,隻是因為他手上還有存款可以覬覦。
我躺在床上卻怎麼也睡不安穩,每隔兩三個小時就醒一遍。
這是每天晚上需要給汪瑞松拍背的時間,我的身體似乎在長年累月下已經自動化根據病人需求做出反應了。
6
第二天,我撥通了李願的電話。
“姐,你這邊還需要人嗎?”
對面蒼老和略帶疲憊的聲音難掩喜悅。
“妹子隻要你來,隨時都可以,酬勞就按我們原先談的,另外我再安排一個幫手配合你。”
汪瑞松說得不錯,在照顧他那十年裡,我對植物人身體狀況的了解堪比護士和營養師,確實成了資深且炙手可熱的護工。
李願是我在醫院認識的病人家屬,在他蘇醒後第一時間拋來了橄欖枝。
隻是那時我一心都撲在汪瑞松身上。
我休整了幾日便去了療養院,卻沒想到會在那裡撞見汪瑞松。
他挽著宋雅琴,兩人似乎經過一番打扮,站在一起格外登對。
“綠秋,你怎麼在這兒?”
我瞥了他一眼,熟練地為病人脫去衣物,準備擦洗身體。
宋雅琴看到這一幕捂著臉,嫌棄地退了出去。
汪瑞松拽住我的胳膊,臉上因為焦急和激動顯得有些抽搐。
“陳綠秋,你還要不要臉?”
“我們還沒離婚呢,你就這麼迫不及待去看別的男人的身體了?”
“我躺在床上那十年,你是找了多少男人?”
我甩開他的手,脫線的毛衣袖口被他扯下了半截。
剛想開口,李願走了進來,身後跟著一個穿著軍裝的年輕男子。
“到底是誰不要臉?”
“你不是說她是你的護工嗎?有什麼資格管她?”
“現在怎麼又成了你的妻子了?”
“真當綠秋是你們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保姆嗎?”
汪瑞松突然噎住,卻依舊SS拽著那半截松散的毛線。
“我……我隻是精神恍惚……一時沒想起來,綠秋,你跟我回去。”
“你是我妻子,你怎麼能做這種事?”
“要是被人知道了,你讓我的臉往哪擱?”
年輕男子擋在我的面前。
“你給我放尊重點,不管你跟她什麼關系,陳女士是自願就任,你無權幹涉。”
“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請你出去。”
汪瑞松被他強大的氣場壓迫得松了手,他走出病房一步三回頭。
我隻覺可笑,某些男人的劣根性在他身上演繹得酣暢淋漓,即使對不愛的女人依舊抱有強烈的佔有欲。
後來我才知道,我照顧的病人身份並不簡單。
那天汪瑞松和宋雅琴原本是到療養院參加義演活動,臨時被人頂替了資格。
7
李願為我手背上的傷口塗了燙傷膏,又拿了幾套自己的新衣服給我,那件扯壞的毛衣被扔進了垃圾桶。
她還考慮到男女有別,病人的排泄物的處理和擦洗身體都由那病年輕的男子負責。
雖然還要拍背、定期翻身、口腔護理、營養補充等,但相比一個人照顧汪瑞松,實在算得上輕松了。
偶爾還有闲暇時間和李願一起聊天,逛街,竟然意外地很投契。
那十年我沒有一個朋友。
拋開艱辛不談,每日重復的蹉跎就是很艱難的事情,在時間長河中幾乎沒有上岸的可能。
現在的生活過得很充實。
連汪瑞松和宋雅琴不知道什麼時候搬到了小區都沒留意到。
還是李願來家裡做客,跟我一起修剪陽臺的盆栽,無意看見他們和兒女從對面單元樓出來。
汪瑞松身形似乎單薄了些。
他們總會在傍晚時份一起散步、跳舞,又像年輕人一樣,去看電影、去聽演唱會。
仿佛每日都要盡情揮霍身體餘數不多的能量,才能彌補錯失的三十年。
李願小心翼翼地問我:
“你有沒有想過離婚?”
我想,當然想。
隻是我對這些政務的流程一無所知,更不知道汪瑞松到底有多少存款。
我確實不甘心所有付出,被折算成一個護工的工錢打發掉,所以汪瑞松才這麼有恃無恐。
我想親自切斷這靠法律連接在的婚姻細絲。
我想看看沒有我橫亙其中,汪瑞松和宋雅琴的餘生是不是真的那麼幸福。
在李願的幫助下,我把離婚協議發給了汪瑞松。
8
已經一個月對我不聞不問的兒子率先打來了電話。
“媽,你是不是瘋了?”
“一把年紀離什麼婚?真離婚了誰還管你,你知不知道……”
我平靜打斷他。
“是他叫你打來的?直入正題吧。”
汪瑞松一向把我當成命運硬塞給他的燙手山芋,挽回不是他的作風,權衡利弊才是他的底色,一雙兒女也像極了他。
兒子沒料到我會這麼直接,頓了一下才開口。
“你這離婚協議有問題,房子是我姥姥的,憑什麼你一個人繼承?”
“還有,夫妻共同財產分配一百萬,你是真敢寫呀,我爸哪有那麼多錢?”
“你這麼多年不工作,靠著我爸退休金供養,怎麼還有臉分他的存款?”
我不怒反笑,問他。
“還有嗎?”
對面繼續說道。
“唉,其實我還是想勸你好好考慮清楚。”
“我也快結婚了,以後生了孩子,你就在家帶帶孩子享享清福多好。”
“何必像現在這樣,去幹那種見不得人的事。”
“讓親家知道你們這個年紀還離婚,會誤以為我們家風不正的,我臉上都掛不住。”
我悠然地掛斷了電話。
這種話以前聽了也許還會血壓高升,如今不過是拳頭打在棉花上。
李願得知通話內容,身為高知分子的她氣得破口大罵。
她為我安排了律師。
見面那天,兒女和汪瑞松也帶了律師一同出席。
兒子看見我身後的李願,訕笑著。
“難怪底氣這麼足,原來是有高人指點呀。”
我沒有順著他的話,而是笑著問汪瑞松。
“怎麼不帶上宋雅琴?”
李願口氣也滿是譏諷。
“綠秋妹子,離婚這種事自然是不能帶上她,畢竟第三者見不得光嘛。”
汪瑞松蠟黃的面容僵住了,隻長嘆了一口氣。
兩位律師很專業,開始就協議書內容展開討論。
李源早早就找人查了汪瑞松下海那些年業務往來,評估出他現有的存款不低於兩百萬,離婚協議合情合理且合法。
對方律師了解來龍去脈,自知理虧隻得打感情牌,稱汪瑞松身體狀況不佳,隨時需要預備大額存款作為保障,請求我做出讓步。
我自然不可能妥協,汪瑞松極力掩飾的不悅情緒通過劇烈的咳嗽爆發出來。
咳了半天看我沒有松口,他隻能顫抖著在協議上籤字。
9
兒女得知他竟有如此巨額存款,兩眼冒著的貪婪目光幾乎要把他的脊背燒出一個洞來。
從前他們嫌我身上有一股病人的酸臭味,找到工作後就租房搬了出去。
現在反倒爭先恐後地要搬去與氣味的本體同住。
一開始也算得上闔家美滿,汪瑞松那意識裡的美夢終於照入了現實。
兒女對宋雅琴也是畢恭畢敬,她跟寒酸的我不同。
在上海待過的女人對生活品質的要求總是高的。
餐桌上時常出現海鮮、和牛、燕窩,梳妝臺上自然也少不了昂貴的護膚品。
連茶幾上花瓶也少不了有妖豔欲滴的玫瑰點綴。
宋雅琴獨立的事業女性形象在這個縣城人們的心理根深蒂固。
他們自然不會聯想到她揮霍的都是汪瑞松的救命錢。
兒女忽然覺得以前的日子都白活了,對宋雅琴贊不絕口。
“雅琴阿姨不愧是大城市回來的,出得廳堂下得廚房。”
“過幾天我把念念帶回來跟你們見一面吧。”
念念是兒子談了三年的女朋友,聽說對方是書香世家的獨生女。
之前嫌我上不了臺面,一直不願意帶回來。
現在迫不及待把擱置已久的雙方家長見面提上日程。
幾天後,兒子給我發來一張照片。
高檔酒店包房裡,這一家四口旁站了個圓臉女孩和一對儒雅的老夫妻。
他的語氣裡充斥著喜悅。
“雙方家長見面很順利。”
“對了,我馬上就要跟念念求婚了,但結婚的話彩禮需要三十萬。”
“雅琴阿姨答應了負責三金和彩禮的一半,十五萬你準備一下吧。”
“還有,他們家庭比較傳統,不知道你們離婚的事,訂婚宴和婚禮你就不要出席了。不過說到底你還是我媽,等我們生了孩子,會給你帶的。”
我淡淡說道。
“汪義哲,你就這麼自信會求婚成功嗎?”
對面態度理所當然。
“那當然,念念的媽媽對雅琴阿姨一見如故,我和她感情也一直很穩定。”
“好呀,等你訂婚那天,我會按時匯過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