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她不能當初發作,為難道:「我前些日子傷了手,怕是不能為張使臣彈奏了。」
她的右手手掌上有道傷口。
已經結了痂又褪,留下淡淡的粉色痕跡。
還是比武招親那日,不小心傷的。
那張使臣並不買賬。
眼看事情僵持,賀懷玉突然道:「聽聞,謝大人的夫人也善樂器,水平不在我之下。」
我對上了她那雙充滿惡意的眼睛。
我看向謝麟。
相伴十幾載,他看懂了我眼中的不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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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隻是道:「郡主受了傷,你去吧。
「事關大局,不要使小性子。」
我一時怔住,沒有動。
他的眼神有些無奈,仿佛在看一個無理取鬧的孩童。
陛下催促我快來獻藝,琵琶也已經送了上來。
我最後深深地瞧了謝麟一眼。
那一曲,我彈得不好。
在場的人都聽了出來,陛下臉色不好。
琴音發顫,如泣如訴,幾個音都不穩。
好在後來,漸漸平穩,可堪一聽。
一曲《白頭吟》畢,我額頭上已沁出汗水。
場面有片刻的安靜。
也就在此時,張使臣誇張地拍手叫好,驚嘆連連:「此曲隻應天上有!」
捧場至極。
謝麟不知何時已經白了臉。
酒盞打翻在桌上,沾湿了他的衣袍而不自知。
他終於想起來了。
8
閨中時。
父親和嫡母為了能把我賣個好價錢,給我請了教習琵琶的夫子。
彈錯一個音,就生吞一顆魚鳔。
一天下來,我的胃部鼓鼓的,腥味從喉嚨裡滿溢出來。
嫡母想了各種折磨人又看不出來的法子,也讓我練就了一身技藝。
後來,謝麟被陷害,被關押進天牢。
我抱著琵琶去了京城最高的樂樓。
我冒充成塞北女子,歌頌謝麟在塞北治亂救民的功績。
我一連彈了十五日,直至琴音終於輾轉傳入陛下耳中。
謝麟一案被重審。
而我十根指甲崩裂,鮮血流淌在琵琶上。
此後,再也拿不起琵琶。
那時,謝麟紅了眼。
我安慰他,我本來就不喜歡琵琶,如今不能彈了也罷。
本就是學來討好人的,都是被逼著獻藝。
但這最後一次是為他彈奏的。
我是自願的。
他聲音發顫道:「不會有人能再逼你彈,除非踩著我謝麟的屍體過去!」
往日的話如雲煙飄散。
宮宴那日回來。
馬車內。
謝麟緊緊抓住我仍在顫抖的手。
「夫人,我錯了。」
我沒有說話。
他和我解釋:「都是我的錯,是我剛才飲了酒,一時沒想起來……」
我細細端詳著他。
他滿眼歉意,可似乎,似乎也沒什麼。
畢竟我總會原諒他的。
我打斷了他道:「你那日的話,其實我都聽見了。」
謝麟的聲音被驟然掐斷。
他沉默了一會兒,嘆了口氣。
「聞歌,算起來,我們已經相識十五年了。
「我們早就不是衝動地執著於情愛的人了。
「我隻是,隻是有時候太累了,男人之間需要一些談資,那些話並非我的本意。」
他語氣平淡,仿佛是我在故意找他的茬。
我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是啊,十五年了。
我十四歲那年遇到了十歲的謝麟,二十二歲那年嫁給了十八歲的他。
如今,他同僚家中已有了好幾個孩子。
馬車停了下來。
謝麟頭一次沒有牽著我的手下車。
「你冷靜一下吧,我們彼此需要一些空間。」
他留給了我一個背影。
9
沒有謝麟的日子,竟也沒怎麼不適。
許是我心裡早就預料到了這一天。
我賞花喂魚,闲來寫寫字、逛逛鋪子,倒也愜意。
倒是謝麟,他忍不住了。
到了第七日。
我推門而出就看到了跪在那裡的謝麟。
春寒料峭,冬日的嚴寒還沒有完全褪去。
他身著淡薄的中衣,滿頭青絲發潮,唇色泛白。
「姐姐,你不要我了嗎……」
那一瞬間,他同十歲的謝麟身影重合。
我有些恍惚,遲疑間沒有推開他。
後來,等我再想推開他時,已被他撩撥得不成樣子。
他熟悉我的一切,當他全心全意服務我的時候,實在讓人難以招架。
罷了,反正也不虧。
經此一遭,謝麟許是發現了,我不是離不開他。
他越發黏我,連我更衣時,他都在候在旁邊。
宴席上,更是寸步不離。
更別說外派的任務,統統被他推了,陛下甚至為此發了火。
他理直氣壯道:「臣不同於陛下三宮六院,就這一個愛妻,她要是生氣跑了,陛下如何賠償臣?」
陛下被他氣笑了,這段話也傳遍了上京城。
謝麟愛妻的名聲更甚之前。
一切都美好得不似真的。
日子久了,我差點也麻痺了自己。
好在,賀懷玉找了過來。
「陸聞歌,我懷孕了。」
10
謝麟去尋崇明糕了。
崇明糕是南方的小吃,上京城裡不多見,隻有一家攤子有賣。
但今日那攤子不知為何遍尋不得。
賀懷玉站到我面前時,我知曉原因了。
她捧著平坦的小腹,眉眼得意道:「你知道嗎?前幾日謝麟都和我在一起。
「他帶我騎馬射雕,泛舟共飲。
「馬上、舟上,他不止要了我一次。」
她眉梢帶著春意。
我突然湧上一陣反胃。
像是又吞了魚鳔那般。
我瞧見從遠處跑來的那抹身影。
我定了定心神,安撫地拍了拍侍女的手,笑道:「郡主殿下,以前不是瞧不上我夫君嗎?」
賀懷玉毫不猶豫道:「他以前算什麼東西,不過是一個謝家外室生的雜種,自然配不上我……」
她話音未落,就被謝麟一巴掌扇了過去。
謝麟撲到我跟前,神情慌張:「聞歌,她在胡言亂語,你不必理會她。」
賀懷玉捂著臉,不可置信地瞪著謝麟。
我譏诮地瞧了她一眼,任由謝麟握上我的手:「好。」
謝麟緊緊挨著我,亦步亦趨隨我離開。
他自始至終沒有看賀懷玉一眼。
我輕輕側眸,看了眼那金尊玉貴的人兒。
賀懷玉,你可不要讓我失望啊。
11
我抽出了自己的手。
謝麟愣了愣,回不過神來。
我徑直回了房,關上了門。
謝麟在屋外站了很久。
月上梢頭,他竟還在那裡。
我洗漱好,披著袍子走了出去。
他眼睛一亮,卻被我下一句話驚在了原地。
「謝麟,我們和離吧。」
謝麟有一瞬間的慌亂,但很快就鎮定了下來。
他搖了搖頭:「聞歌,我不願意,你是愛我的,你舍不得的。
「你是我的夫人,永遠不會變的!」
我點了點頭。
我早就知道了答案。
從淤泥裡爬出來的謝麟,每一步都走得艱難的謝麟。
他不會允許別人再放棄他,他要把一切都抓在手裡。
我知曉他的一切,見證他的崛起。
他不會放我離開的。
「那賀懷玉怎麼辦?」我問他。
他眉眼間閃過煩躁:「那日,我喝醉了,她買通了我的行蹤……」
我懶得聽。
「依你今日的地位和性子,若不是故意泄露,誰能打探得到?」
「她出生高貴,不甘為妾,你不用擔心。」謝麟皺眉道。
「她若真的不願,今日就不會來找我,先前也不會去找你……」
「她性子惡劣,非要纏著我,我也沒有辦法!」
我嗤笑了一聲:「那馬也是她逼你騎的,舟也是她逼你上的?謝麟你敢做不敢……」
「夠了!」謝麟驟然厲聲。
「陸聞歌,這些年我隻有你一個,還不夠嗎?」他看向我,「旁人都有幾個妾室,塞給我的女人,我也都拒了。」
「賀懷玉也絕不會願意做妾,她不會威脅到你的地位。
「你還要我怎麼樣?」
我愣了愣。
謝麟的母親是謝父的外室。
後來謝母病逝,他被接回謝家。
謝家子嗣眾多,嫡庶兄弟一堆,他自小受盡白眼,比謝府的一等奴才都不如。
謝麟曾無數次和我說,他不會讓自己的孩子陷入這種境地。
明明是他自己說過的話。
不知何時竟成了我套給他的枷鎖。
夜風徐徐吹過,月下人相顧無言。
我瞧了眼月亮。
曾經有少年翻牆而來,如今隻餘……
我試探道:「郡主確實做不得妾室。
「謝麟,若我同意她為平妻?」
謝麟眼眸一亮,面上卻絲毫不在意:「後院之事,你做主就是。」
早就擺在眼前的答案,就像一柄利刃懸在脖頸之上。
如今聽到答案的那一刻,我沉沉松了一口氣。
「聞歌,你當真願意?」謝麟確認道。
我笑道:「男子三妻四妾本就是常事,我已經獨佔了你五年,還有什麼不願意的。」
謝麟徹底放松下來。
「好,辛苦你了,你放心,你在我心裡是最特殊的。」
12
一生一世一雙人。
何等的奢望。
連長安郡主賀懷玉都放棄了。
此刻,她站在我面前,神情不像上一次那麼急切。
她臉上的紅印子早就消了下去。
謝麟本就沒有下重手,還有上好的藥膏,如今一點痕跡都看不出來了。
她坦然地登堂入室,道:「謝麟為了彌補我,這幾天都陪著我,還送了很多東西給我,我雖然不缺這些,但到底是他的心意。」
我是謝府的當家主母,這事我自然是知道的。
謝麟搬了大半的庫房送給她,討她歡心。
用他的話說,賀懷玉看不上這些,但他這樣給足了她面子,以後她進府了也不會過於為難我。
說得我好像還要對他感恩戴德似的。
賀懷玉繼續道:「兜兜轉轉,竟還是他,早知道當年就不退婚了,省得被人撿了漏,如今霸著位置惡心人。」
是的,賀懷玉曾和謝麟有過婚約。
準確來說,是謝家。
後來謝麟冒了頭,婚約就落到了他身上。
賀懷玉尋了那麼多年沒有找到滿意的郎君,最後又想吃回頭草了。
我低眉順眼地聽著她話裡話外的貶低。
正在這時,謝麟回來了。
他皺著眉看向賀懷玉:「你若不敬聞歌,就不必進我謝府的門了。」
賀懷玉臉色一僵,委屈地瞪了他一眼。
謝麟視而不見,隻是心疼地摟著我。
賀懷玉隻得不甘地走了。
類似的時候,後來又發生了兩次。
侍女替我高興,說謝麟愛的還是我。
直到,一次,我被賀懷玉推下了荷花池。
賀懷玉被他呵斥後,捂著腹部倒了下去。
謝麟再也顧不上我了。
他衝向了賀懷玉,臉上俱是心疼和後悔。
賀懷玉惡狠狠地推他:「不要你管!你去找陸聞歌啊!反正你隻愛她!」
他紋絲不動,抱著她:「別鬧……」
賀懷玉不依,還在咒罵。
謝麟擒住了她的唇瓣,堵住了她剩下的話。
我衣衫盡湿,瑟縮在風中,看著這郎情妾意的一幕。
我對上了賀懷玉挑釁的眼神。
我知道,離我的自由之日不遠了。
13
賀懷玉是容不下我的。
謝麟對我有情,她容不下我。
謝麟對她用心,她更容不下我。
終於到了她進門的那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