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今晨按規矩新婦該敬茶,公主絕對會早起,哪怕這不是她的分內之事。
可成親本就事務繁重,我看她累壞了,便想要她多休息一會。
母親是溫柔體貼的性格,安國侯府的下人嘴巴都很緊,府中大大小小的事都不會外傳,即便她晚起片刻,也不會有什麼影響。
我吩咐書棋帶我去看那塊玉佩。
這孤魂野鬼就是個禍害,雖然按他所說,沾染鮮血才有機會讓他奪舍,但玉本就能溫養魂魄,說不定他日後就多了其他手段。
遲則生變,我得盡快將這塊玉佩送到護國寺。
護國寺在清源山上,那裡終年雲霧繚繞,恍若仙境。
太後曾在此齋戒拜佛,念誦經文,平日的祈福、祭祀、慶典,陛下都會親自前往護國寺參拜。寺中的方丈覺渡大師,心懷慈悲,修為高深,在京城頗有善名。
此事幹系重大,我得親自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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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是如今我和公主剛成婚,一舉一動都會引起注意,貿然前往護國寺,就怕引起什麼猜忌。
該選個什麼日子好呢?
我一邊思忖著,把玉佩仔細包好,放入我書房的暗格中。
剛出書房,便見公主迎面走來,步履匆匆,神色也有幾分焦急,看見我之後,那雙烏潤的眼眸頓時亮了起來。
「公主?」
「都這個點了,請安的時辰要遲了,」她走到我身側,大約是真急了,語氣透露出些許嗔怪,「你……你怎麼不叫我呢?」
公主應該是起得急,沒戴上那些繁復的首飾,穿著明媚的衣裳,臉頰不施粉黛也如剝殼新荔,唇紅齒白,亭亭玉立。
她不是宴會上常見的端莊沉穩的模樣,也不是被折磨得形容枯槁的模樣,就隻是一個生機盎然的鮮活少女。
我的心髒驟然一軟。
成親前我與她不過是點頭之交,成親時她忐忑不安,前世遭受過那樣的待遇後,我更是再未見過她的笑靨。
誰家少女不懷春,即便是金尊玉貴的公主,在這樣婚嫁不由己的時代,也一定是對未來的夫婿有過期盼,不求琴瑟和鳴,也求相敬如賓。
這樁婚事已是板上釘釘,天家賜婚不容不尊,我所想的那些有關和離的念頭,在冷靜下來後,就知道估計不成。
更何況,公主也沒多少不願,至少她不討厭我,自昨晚之後,甚至對我有一分親近和信賴,就像破土而出的幼苗。
既然木已成舟,我該完成她的願望,保她一世的笑顏。
——皇天後土在上,容序願以性命庇佑和宜公主,護她此生無虞。
這是我欠她的。
……我想要公主一直這樣,能笑能鬧,生機勃勃。
「隻是想要公主好好休息,」我含笑看她,從善如流,「是微臣考慮不周。」
公主微怔,隨後不知想到了什麼,臉頰發熱。
她垂眼,聲音很輕:「我並沒有責怪你的意思。」
「我知道,」自然地牽住她的手,我領她向母親院子走去,「用過早膳了嗎?」
公主慌亂地想抽出手,我卻不由著她,依然緊緊握著,她隻能作罷:「還沒有。」
身後傳來侍女的偷笑聲,我面不改色:「無妨,母親一定為我們準備了。」
見她還是緊張,我隻得安慰她:「公主金尊玉貴,又是皇家貴胄,不必如此拘謹。更何況母親和善溫婉,看見我們過去隻會高興——要緊張也該我緊張。」
她眨眼,不解道:「為什麼?」
我覺得她實在可愛,於是摸了摸她的頭:「去了就知道了。」
果不其然,到了主院,迎接我的就是母親的責備。
「瑾然,公主年紀尚小,正是該好好休息的時候,如今天還未亮,你便拉她起來做什麼?」容夫人拉著公主的手,見她纖弱,又心疼道:「這孩子,也不知道先帶公主用早膳。」
又吩咐下人:「去,讓廚房端早食來。」
我懶洋洋地笑:「早知道母親準備了好吃的,兒子不就帶著公主來蹭飯了。」
因為我成親,我爹和大哥都被特許休沐三天,正坐在主院裡喝茶下棋。
聽到這話,我爹瞪我一眼:「成家的人了,還是沒個正形。」
他看上去兇神惡煞,在京城有止小兒夜啼的名聲,但在我們家人面前,卻也沒什麼威懾力。
我選擇視而不見,理直氣壯為公主討要紅封。
這些都是我血脈相連的親人,我卻仿佛很久都沒見過他們了。
意識恍惚之際,卻是大哥拿了個箱子給公主,言簡意赅:「弟妹,這是見面禮。」
大哥這句「弟妹」是如此自然,我娘欲言又止,我爹在一邊眼睛都快抽了他也沒看見。
公主卻毫無所覺,說了句「謝謝大哥」就伸手要去接,我眼疾手快地阻止了她。
她看不出來,我還看不出來麼?
這箱子在大哥手裡看似輕飄飄的,公主兩隻手都未必抬得起。
我低聲和公主解釋後便代她接過箱子,放在桌上。
她出於好奇悄悄伸出手想去挪一挪那個箱子,結果手都紅了箱子卻紋絲不動,隻好若無其事地收回手。
我看在眼裡,沒忍住笑了笑。
我了解兄長,他是務實之人,尚未成家,不懂女子喜好,恐怕一整箱都是他命人打的金磚。
我爹和我娘也不必多說,除了紅封,當然都為公主準備了禮物。
這些都不包含在彩禮裡,是他們的一份心意。
前世孤魂野鬼並未陪公主來敬茶,後來父親母親將他叫去訓誡,見到的卻是喝得爛醉如泥的人。
過去的容二公子仿佛不復存在,沒人能解釋他身上的那些變化,隻認為是他前程不在,自己過不了那個坎。
他們傷心失落的眼神歷歷在目,尤其是母親,她認為我之前所表現出的豁達瀟灑不過是演給她看的一場戲,她心如刀絞,日夜憂思,身體竟不大好了。
母親病重,孤魂野鬼卻沒回去看過一次,還是公主親自來侍疾,才讓她身體漸漸調養好了。
父親見我荒唐度日,自覺對不起公主,對不起陛下,上書請罪,用的是安國侯府的功勳和榮耀。
依舊是公主入宮求情,說自己過得很好,說孤魂野鬼待她很好。
隻有我知道,她哪裡過得好。
在孤魂野鬼一日一日的冷眼埋怨下,在京城終日不止的流言蜚語中,在陛下緘口不言的默示下,她對自己產生了懷疑,覺得這一切都是自己的錯。
自小被教養得至純至善的姑娘從始至終都在自責,自己的一句無心之言葬送了本該錦繡前程的探花郎的未來。
所以我欠公主的,哪裡隻有一條命。
5
成親幾日,我都陪著公主。
她與母親相處得極好,安國侯府上下也待她尊敬,她與我之間熟稔了許多,漸漸變得像是一對新婚夫妻了。
傍晚用完晚膳,我們在院落散步,談及什麼時候去公主府住的時候,公主拉住我袖角,欲言又止:「我很喜歡這裡。」
我笑著說:「喜歡便好,以後可以常回來。」
她猶疑半晌:「你如果不願意,我們也可以不回府。」
我微怔,隨後凝視著她的臉,反問道:「那你呢?」
「啊?」
「公主是否願意?」我溫聲說,「我聽聞公主府的景觀皆由公主設計,一草一木都出自公主之手。那是公主精心照料的家,公主在這是新婦,在公主府中卻是主人。公主是真的不願意回家,還是要為了我退這一步?」
公主望向我,遲遲說不出話來。
今晚月色極好,流瀉如碎銀。
她忽然垂下眼,極小聲地說了一句:「裴聽禾。」
裴是國姓,我反應了幾秒,想起這是她的閨名。
成婚幾日,我們居然也沒正式介紹過這些。
「我名容序,小字瑾然。」笑意染上我的眼,我順著她的話轉了話題,「公主是否也有小字?」
「有的,我的名字和小字都是皇祖母給我取的,」她說,「叫苒苒。」
聽禾,苒苒。
太後熱愛著土地。
身子康健時她曾帶宗室子弟去郊外的田莊看農民耕種,時常親自下地幫忙,給予那些農戶尊重和體面,總是笑眯眯的,沒有架子。
她珍惜糧食,自己從不奢侈浪費,還時常布粥救災,捐贈大量銀兩給貧困農戶、孤兒、寡婦和學子,是真正的善人。
她曾說過,比起爭奇鬥豔的花朵,她更喜歡一把又一把豐盈的稻穗。
比起奢華的皇宮,她更偏愛那些廣袤的原野,常年在外清修,體察民情,深入百姓。
這樣的太後,養大的和宜公主,有著許多與她同源的品質。
「皇祖母說,她喜歡聽那些稻禾呼吸的聲音,她希望我也能聽到這樣的聲音,所以給我取名聽禾。」公主陷入了回憶,「她還說,豐收是百姓最幸福的時刻,豐收時的田地都是茂盛的模樣,她希望我也一直生機勃勃,一直帶給自己幸福,所以喚我苒苒。」
一字一句,都是對和宜公主的拳拳之心。
「太後是心系百姓之人,」我摸了摸公主的頭,「公主也是。」
「我比不上皇祖母,」她搖頭,「但我會盡力的。」
「公主不是有很多這方面的打算嗎,」我問,「譬如改良農具和種子肥料,開設慈濟堂、女子醫館和女子學堂。」
她一直都是這樣努力去做的。
去年,正逢連月大旱,盡管京中引水灌溉田地,那些農作物依舊一日一日地枯黃,仿佛是害了什麼病。京城遭災,糧食產量極低,糧價飆升,和宜公主在這時求見陛下,忽然上疏了一份折子,寫了些救災的法子。
那時是在御書房,我爹也在,自然也清楚這件事。
一個公主,卻在關心這些和下等農戶相關的東西,甚至還將如何造肥的過程寫得清清楚楚,當時就引得陛下不悅,說她不該了解那些汙穢之物。
可隻有我知道,公主自幼博覽群書,又和太後一起陪農民打交道,甚至經常前往自己的田地農莊耕種,身邊不乏許多來自不同地方的奇人異士,上疏的東西,都是切實可行的。
放眼整個京城,唯獨公主的田地農莊產量都未受影響。
「可父皇最後也沒聽我的。」裴聽禾的眼睛有些黯淡,「我能做的事情,太少了。」
「那我來幫你。」我說,「我是驸馬,大小也是個官職,又是安國侯府的嫡次子,在朝中行事比公主方便。」
裴聽禾愕然:「但你受限於驸馬身份,做出功績也無法升遷。」
「那又如何,」我拂去公主頭上的落花,漫不經心地說,「我的功績本就是公主的功績,都記在你身上便好了。」
她被我逗笑了,眉眼彎彎:「我隻是個公主,要功績有什麼用呢?」
理所當然的一句話,我卻聽得心裡發緊。
一個不受重視,用以聯姻的公主,要那些功績有什麼用呢?
我被困於身體裡時,無時無刻不在想這樣的問題。
孤魂野鬼能肆無忌憚地傷害公主,就因為公主是他的妻子,是陛下的「補償」,是無人依靠的無寵公主,是……沒有權柄可言的女人。
我總要提防再次被奪舍的可能性,我不能讓任何人再一次傷害到公主。
她有她的抱負和理想,為何不能站得更高呢?
這件事,我想了太久太久。
「前朝太師關山月的故事,公主可曾聽過?」
那位驚才絕豔的狀元郎,以一己之力挽救將傾王朝,培養了三代聖君,權傾朝野卻甘願在晚年放下一切雲遊的太師關山月。
她是女子——是數百年來絕無僅有的,第一女官。
我問:「公主為何不效仿?」
夜幕降臨,星星仿佛都落進她眼中,她愣愣的:「我也可以嗎?」
不是對自己的不自信,隻是從未設想過的茫然,還有一點點,透露著光亮的期盼。
「當然。」我對她行禮,坦然抬眼,「微臣願為公主效犬馬之勞。」
6
休沐結束,再次上朝後,我遞了個折子給陛下。
驸馬是闲職,陛下還給了恩典,上朝可免,見我請奏,他有些訝異,卻還是笑眯眯地接了。
然後第二日就把我叫去御書房,旁邊還站著我爹。
我們父子眼觀鼻鼻觀心,陛下卻笑道:「容卿,這折子可不像是你寫的。」
我恭敬地行禮:「陛下聖明,這些耕作的法子都是公主莊子裡的一個舉人想的。」
「哦?」陛下有了幾分興趣,「還是個舉子?」
我面不改色:「那曹舉人出自江南一帶的漕水縣,是他們村子唯一一個中舉的書生。但此人少時常和家中人種地,據他所說,讀書也是為了讓家裡吃飽飯,來京城後就一心研究起農耕,沒料到還真研究出了些東西,當年還被太後賞識,現在就一直在公主農莊裡當管事。」
「這麼說,聽禾去年上疏的那些建議,也是這曹舉人想的?」陛下若有所思,「倒確實聽說過聽禾那莊子不怎麼受災。」
「是,」我實言秉明,「公主惜才,希望曹舉人這些東西能對農耕有所幫助,這才託臣上奏。」
陛下感慨:「聽禾確實是個純善的孩子,難為她有這份心。」
我笑:「公主自然是極好的。」
他頓了頓,打趣我:「瞧著你和聽禾感情不錯,看起來比從前還春風得意。」
「公主金枝玉葉,又柔嘉善表,臣結此良緣,每日都喜不自勝,被家中人笑話許久了。」
陛下哈哈大笑:「安國侯,你兒子對著朕抱怨你呢!」
我爹瞪我一眼,陛下笑得更厲害了。
他龍心大悅,賞了我不少東西,想了想又道:「聽禾此前不是一直在慈濟堂幫忙,今年天寒地凍,京中人手緊缺,朕對你一向放心,現如今你和她夫妻一體,不如一起去管一管京中的孤寡。」
我連忙跪下領旨。
臨走前,陛下又說:「明日宣那曹舉人進宮一趟,看這折子,他非紙上談兵之人,如若這些計策果真可行,朕重重有賞!」
我笑道:「那陛下賞公主就好,人是公主照看的,微臣不想搶功。」
「你啊!」
陛下又笑,指著我對我爹說:「你生的痴情種子,和你倒是一樣。」
我爹嘆氣:「也就這點還隨臣。」
身後的御書房氣氛熱絡輕松,我緊繃的肩膀一塌,吹著曲回公主府。
裴聽禾正坐在書房算賬,輕紗浮動,陽光跳動在她的眼睫,細碎卻潋滟。
她和身邊的管家侍女說話:「這批銀兩,用於安置那些房子被雪壓垮的人家……」
似乎是注意到我回來了,她抬眼對我笑,黑透的瞳孔沒有雜質,清澈如一汪甘泉:「容序?」
我愣在原地。
在御書房面聖都未曾波動的心跳,陡然快了一拍。
半晌,我說:「幸不辱命。」
冬日即將離開。
夜間,床榻之上,我吻住她的指尖。
嘴唇逐漸向下,撩起裙擺,探入裡衣。
「容序,別……」
她驚慌失措地抬腳,卻被我握住腳腕,按在錦被上。
「苒苒。」我輕聲喊她的小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