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我轉身,一向驕傲的盧玉斐,木木地流淚。
「我錯了嗎?」
十四年錯換的人生。
兜兜轉轉,又被換了回來。
是非對錯,誰又說得準呢?
盧玉斐渾圓的眼睜得更大,也更絕望。
「我以為我是母親的女兒啊……
「可是自小我就發現,我和母親生得不一樣,和安氏倒是有幾分相像。所以我變著法子折磨安氏,就是想讓她變得和我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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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恨S盧玉燕了,她憑什麼和母親有一樣的眼,一樣的唇!我恨S她了恨S她了!」
世間多是陰錯陽差之事,但若存善念,或許能善終。
錯就錯在,盧玉斐待安姨娘和二姐姐始終不善。
但我沒想到,大姐姐卻是觀察如此精細。
原來大姐姐磋磨二姐姐,不僅是厭惡安姨娘奴僕上位,更是厭惡自己與趙氏無相似之處。
萬般都是命啊。
我隻得落下一聲嘆息。
「一切皆看趙夫人安排。」
我轉身離去,卻聽見身後「砰」的一聲,裹挾著無比決絕的意味。
我的身子一僵,緩緩回過頭。
盧玉斐一頭撞S在梨花幾案上,她的小貓還在旁邊喵喵叫。
我顫抖著雙手,眼淚無聲,一滴滴砸落下來。
我鮮少真心實意地喊盧玉斐姐姐。
這一次,我喊她:「姐姐。」
可惜,她再也不會聽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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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後,我夜裡發了一場高熱。
柳姨娘衣不解帶照顧了我整整一夜,就連越嬤嬤都動容了。
越嬤嬤說:「柳姨娘待您是真心。」
我自然知道,是以我報君以真心。
柳姨娘讓我不要傷心,我怔怔問:「我看著像傷心嗎?」
柳姨娘抹著淚:「你傷不傷心,難道我會看不出來嗎?」
是啊,我傷心。
傅姨娘走那日,我至多是憾恨居多。
但至親姐妹走了,我是一腔傷心無處發泄。
盧玉斐那麼驕傲的人,S得也轟轟烈烈,一頭撞S在梨花幾上,決然地走了。
留下盧府上下一片缟素,是小娘、傅姨娘、安姨娘S後沒有的待遇。
大姐姐S了,趙夫人的哭聲都能傳到朝顏院。
隻有得了趙夫人青眼的人,才有資格讓闔府戴白。
趙夫人哭得那麼傷心,隻恨自己不能跟著大姐姐一同去S。
柳姨娘吊唁完,來和我說時,語氣裡帶著幾許憐憫。
「可恨,但也可憐。」
視為親女十四年的盧玉斐S了,趙氏難過是自然。
就是不知她的難過裡,有沒有一分是因為她是自己陪嫁丫鬟的女兒。
我的病漸漸好後,二姐姐才來看我。
她生得與趙夫人三分相像,就連性子也三分相像。
二姐姐進來後,見我不語,便問:「你在怪我嗎?」
我實誠答:「是。」
二姐姐幽幽嘆了一聲:「可是我不這麼做,誰又來可憐我?盧玉斐恨我,難道我不恨她嗎?」
這無可指摘。
所以我怪的是另一件事。
病中這些時日,我忽然想明白了。
故而我問:「趙夫人得知柳姨娘懷孕,是不是姐姐你所為?」
二姐姐也很實誠:「是。
「柳姨娘是好人,但好人也有變壞那一日。我怕她有了親生孩兒後,便不會為你考量。」
果真是如此。
柳姨娘懷孕的事情,除了我和越嬤嬤及姨娘外,我隻寫信告知了二姐姐。
若非二姐姐有意告密,趙夫人也不會這般快知道。
我本不想懷疑二姐姐的,但這個時間點太巧了,讓人沒辦法不懷疑。
二姐姐加重了語氣:「鸞兒,你怪我嗎?」
我替柳姨娘怪,但自己卻不能怪。
因為二姐姐待我,從來赤忱。
二姐姐聰慧,自然看懂了我的想法,她輕輕笑了笑,像極了當日的安姨娘。
極小極小的弧度,我卻看見了她在笑。
我最後問了一句:「那麼安姨娘,也是你害S的嗎?」
二姐姐的身子震了震。
她的笑容淡淡隱去。
「不是。
「我沒有想過她會S。我隻是想逼她,把我們的身世告訴趙氏。可我沒想到,姨娘竟這麼S了……」
二姐姐的神情很悵然。
所以,我信了。
隻是我和二姐姐,姐妹二人,總歸陌路。
二姐姐離開前,倏地轉頭看向我,以一種極悲哀極傷心的口吻說:
「珍珍,我什麼都沒有了。我和青魚先生的第一次見面,我就說過人生長恨水長東,如今看來,真的是人生長恨了。」
說完,她就走了。
像一隻雨中輾轉無依的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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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姐姐走後一個月,青魚先生堪堪回信。
內裡短短幾句話,隻道皇帝的瑜妃確實在十二年前產過一子,不過據聞胎S腹中。
瑜妃,正是三皇子的生母。
原來我和三皇子竟是兄妹。
我給盧定山遞了一句話:「陳年往事,我奚概知。」
他一回府就找了我。
他踏進朝顏院時,柳姨娘目光閃爍一下,便跑進屋裡,搗鼓她的蓮花妝。
傻姨娘。
我輕輕嘆。
盧定山生得俊美,雖然已年逾四十,卻不減當年風流。
他睥睨著我,我也抬頭視他。
這一次,我沒有向他跪下。
——我向他跪過一次,可是,毫無用處。徒增傷心罷了。
五歲那年,我懵懂無知,小娘垂S病中,讓我去請父親,我便去請了。
但我在門外跪了整整一個下午,他才答應我去見小娘。
還未踏入房門,盧定山就被小娘嚇跑了。
即便我對小娘沒什麼感情,我也憎恨盧定山。
「你知道些什麼?」
他的語氣永遠高高在上,可,他憑什麼呢?
我鎮定自若:「我什麼都知道。」
盧定山像是聽見了笑話般,大笑起來。
「你一個十二歲的女兒家家,什麼都知道?」
我微笑。
「對,什麼都知道。
「十二年前,親生兒子替皇子擋命,你又撿了一個公主,卻任由妻子折辱她。
「你猜,我還知道些什麼?」
我逼近他,也高高在上起來。
盧定山並不慌,他捻著須,探究的眼光落到我身上。
「知道了又如何?我想讓你S,你自然得S。」
我笑了起來。
「那你猜柳姨娘知不知道?二姐姐知不知道?青魚先生又知不知道?」
盧定山的臉色一下子陰沉下來。
「我所求不多,隻求你放我走。」
盧定山稍稍有些驚訝:「你不回去做公主嗎?」
我答:「不回去。」
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
這是二姐姐憧憬的自由。
也是我憧憬的。
我隻感激傅姨娘,臨到頭將這些告訴了我。
讓我有和他對峙的勇氣。
他笑笑,睨著我忽然問:「你是不是很瞧不起我?一輩子無兒,最疼愛的女兒也S了。」
我點頭。
是的。瞧不起。
盧定山自己也道:「你瞧不起就瞧不起吧,總之,我倒覺得自己對得起這個忠字。」
縱使對得起忠字,終究是薄情之人。
我沒有接話,因為我極厭他。
42
盧定山走之前,柳姨娘終於收拾好了自己,一身鮮亮的衣裳,紋飾是蘇繡纏枝蓮花,乃盧定山送她的入府禮。
她滿頭珠翠, 手上戴著我送的金镯子,腰間還有二姐姐繡的香囊。
她精心畫了個蓮花妝,這一次畫得十分美麗,蓮花栩栩如生,嬌豔粉嫩。
但盧定山看也沒看她一眼。
徑直走了。
柳姨娘望著他的背影, 沉默了許久許久。
她準備了那麼久,戴了我和二姐姐的物什,帶著最大的期望,結果,落空了。
我本想安慰柳姨娘, 柳姨娘卻扯唇笑了笑。
很明媚,很鮮活的笑容,隻略顯苦澀。
柳姨娘便是這樣的女郎, 身上有股打不S的韌勁。
「我早就知道他是這樣的人。」
安慰的話懸在嘴邊, 我告訴她:「我要走了。」
頓了頓,我又補充道,「離開盧府。你要和我走嗎?」
柳姨娘看看我,又看看遠去的盧定山。
「走啊。當然走。」
「可別是我勉強你。」
柳姨娘白我一眼,整了整衣裳。
「記得多要些金子。」
我應諾:「欸!」
43
趙夫人害了魘症,每晚都睡不安穩。
她養了十多年的女兒一朝沒了,親生女兒也恨極了她。
但一切都是命。
聽說她日日跪在佛前, 誦地藏經。
和傅姨娘一樣。
念滿萬遍, 是諸不如意事, 漸漸消滅,即得安樂, 衣食豐溢。
雪下得漸漸大了。
風中好似傳來一聲嘆息。
不知在嘆誰。
我忽然想到, 我見過大姐姐哭過一次。
那是大姐姐第一次見到安姨娘。
趙夫人為折辱安姨娘,特意用滾刀劃傷了她的臉頰,怎料大姐姐看到安姨娘就啼哭不止。
趙夫人以為是安姨娘嚇到了大姐姐, 從此她再磋磨安姨娘, 便沒用過這個法子。
現在想來,大姐姐從那時就直覺有異了吧。
我又想到了傅姨娘, 傅姨娘倒是不曾哭過, 永遠那副無波無瀾的樣子。
她恨雪日,也S在了雪天。
到底逃不過宿命。
我的二姐姐, 她是真心敬愛安姨娘的。
母女兩人相依為命,像我和柳姨娘。
隻不過我和柳姨娘的命比她們母女倆好, 是以沒有落得流血的下場。
二姐姐哭過。
趙夫人從不允安姨娘出柴房, 但她有幾日高興, 便放了安姨娘出來。
安姨娘頭次出柴房時,二姐姐哭了。
低著頭, 盯著足尖, 痴痴落下一滴淚, 吃了她的妝。
越嬤嬤便是在那時嘆道:「萬般都是命,半點不由人。」
如今看來,是一丁點都不由人吶。
我和柳姨娘及越嬤嬤離開那日, 二姐姐祝福我們:「一路平安。」
我笑著回:「二姐姐,你要珍重。」
願來日再見,你我皆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