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十二歲時,父親新納了位姨娘。


 


姨娘生得貌美,性子驕縱,主母將我養在姨娘膝下那日,她說:


 


「我比你長了七歲,做不成你的娘親,也不會像你娘親一樣喜愛你。」


 


後來她卻說:「從此以後,我就是你的娘親,我會護著你的。」


 


這一護,便是一輩子。


 


1


 


我是忠恩侯府的三小姐,五歲時小娘去世,主母趙氏將我抱在她膝下養著。


 


得父親寵愛的小姐,總是早早便得了名字。


 

Advertisement


但我十二歲才得名。


 


——盧玉鸞。


 


造物故豪縱,千裡玉鸞飛。


 


可我在昭陵生活十二年,從未見過雪,頂多是冬日裡下了指甲蓋般大點的雪點子。


 


趙夫人卻說,我出生那年,下了一場浩浩蕩蕩的大雪。


 


她抱著大姐姐,悠悠然模樣:


 


「你三妹妹出生那一年啊,叛軍都打到京城來了,那雪紛紛揚揚的,跟鵝毛似的。


 


「還有雹子一骨碌地往下砸,砸得很多人屋頂的瓦片都爛了。嘖。」


 


說到這時,趙夫人的話頭便會停下,眼睛有意無意地瞥向我,仿佛想觀察我的反應。


 


大姐姐尚且年幼,或許隻聽到了新鮮玩意兒,拍著掌大笑:「三妹妹出生,就招來了那麼多禍害。母親,那她是不是災星啊?」


 


災、星。


 


輕飄飄的兩個字,砸在我身上,就好像當年的冰雹砸在窮苦人家的屋頂上。


 


瓦片碎了一地。


 


我的心也飄零不定。


 


往往這時,我的臉總會漲紅,無措地低下頭,不敢對上大姐姐和趙夫人的眼。


 


我怕她們多說幾句,便會承擔不起。


 


但趙夫人隻會抿著茶,許久落下一聲笑。


 


很輕很輕。


 


像是斥責,又像是縱容。


 


「玉斐,不可胡說。鸞姐兒怎麼會是災星呢?」


 


倏地她話鋒一轉,「隻不過啊,你傅姨娘的兒子,剛好在那年失蹤了。聽說被埋在了雪裡,不知道去哪兒了。」


 


嘖。


 


你瞧,趙夫人說我不是災星。


 


偏偏又拿最惡毒的話來否決上一句。


 


佛口蛇心。


 


這是我對趙夫人最深的印象。


 


2


 


同一年,父親新納了位美嬌娘,姓柳。


 


柳姨娘進府那日,身上的蘇繡是纏枝蓮花紋樣式,花朵兒一團團堆簇在一塊,色彩斑斓,委婉多姿,意為生生不息。


 


盧家子嗣撇零,從這一件衣裳,可見父親對她的看重。


 


趙夫人一向是大度的——裝也得裝成大度。


 


柳姨娘敬茶那日,趙țŭ⁾夫人特意ṭųₚ將我叫了過去。


 


卻不想趙夫人的茶都喝了小半盞,柳姨娘才姍姍來遲。


 


「哎喲——可是不巧,我竟來晚了。」


 


女子的嗓音纖柔嬌媚,她掩著唇,自顧自笑了一聲,賠罪似的行了個禮。


 


「還望您千萬別責怪妾,要怪就怪老爺!」


 


幾個小婢子都臊紅了臉,紛紛惱得瞪柳姨娘。


 


一個妾室對當家主母的示威,她們作為主母的附庸,焉能不怒?


 


我雖雲英未嫁,卻不覺得害臊,隻覺得這位柳姨娘不僅生得美,膽子更像是吃了熊心豹子膽,居然想給趙夫人下馬威。


 


隻見趙氏端坐在首,微微一笑,喝了柳姨娘的妾室茶,又介紹了我,才開口:


 


「柳姨娘不僅貌美如花,還是魏知州的表妹,身份貴重,起晚些也能理解。」


 


一句話,便讓柳姨娘囂張的表情僵住。


 


我也為柳姨娘感到窘迫。


 


魏家和盧家私交甚密,我在魏家曾見過這位姨娘,倚在荷花池畔,懶懶看花,模樣煞是動人。


 


池畔的另一側,是知州大人。


 


二人對視時含情脈脈,想來他們雖為表兄妹,卻被拆散了。


 


我輕輕嘆了一聲,趙氏是最會捅人心窩子的。


 


捅了我的不夠,還要再捅柳姨娘的。


 


但柳姨娘隻僵了那麼一瞬,臉上復又漾起笑容,好似她根本不在乎。


 


趙夫人笑眼融融,很是和氣般:「鸞姐兒的生母走得早,自幼在我跟前長大。若不是柳妹妹來了,我斷是舍不得她的。」


 


我一聽,便知道趙氏要把我當皮球來踢了。


 


3


 


果然,趙夫人褪下腕上的玉镯子,親自為柳姨娘戴上。


 


「這是她娘親留下的镯子,既然柳妹妹入了府,不若便撫養鸞姐兒,也好沾一沾子嗣氣。」


 


哪有好人家,會讓姨娘撫養另一個早逝姨娘的孩兒的道理?


 


趙夫人無非想拿我寒碜一番柳姨娘,又拿柳姨娘羞辱我。


 


但柳姨娘先頭剛被打了一棒,此刻想拒絕也無用。


 


她瞥了瞥我,又看了看趙夫人,堪堪咬牙應下:「是。」


 


趙夫人滿意地頷了頷首,又道:


 


「鸞姐兒十二歲了,再過幾年便要相看人家,從明兒個起,便去書房認一認字吧。」


 


認字是一件大事,府中除了大姐姐盧玉斐,沒有人可以去認字。


 


打一巴掌再給顆棗吃,這是趙夫人慣用的伎倆。


 


我乖順跪下:「是。那二姐姐呢?二姐姐可是與鸞兒一塊去?」


 


此話一出,嬤嬤和婢子們都愣住了。


 


忠恩伯府上下皆知,趙夫人最惡二小姐盧玉燕。


 


沒有人會為了二小姐得罪主母。


 


但我得罪了。


 


趙夫人最要體面,當著柳姨娘和諸多奴僕的面,深深看了我一眼,好歹應下。


 


而後,趙夫人稱自個兒身子乏,款然回了屋。


 


我目送她離去。


 


一旁的柳姨娘銀牙都快咬碎了,別看她生得風流纖美,力氣倒大得很,一把將我拽起,嗓音氣得都顫了起來。


 


「走!回去!」


 


4


 


我跟著柳姨娘回了朝顏閣。


 


一路上她的步子又急又快,瞧著倒像真動了怒。


 


我斟酌著用詞,柳姨娘那雙桃花眼直接掃射過來,嬌叱:「你這個沒心肝的!」


 


我微怔。


 


美人果然是美人,罵人聽著也像嗔怪。


 


「她把你當成什麼了,將你拋來拋去,你還謝她的恩典!」


 


我驚訝:「難道和母親撕破臉皮?」


 


柳姨娘絲帕帶香,甩在我臉上,纖眉擰成條繩:「自然不是!那你不能辯駁幾句嗎?說你不想跟著我,好S賴活也要留在趙夫人院裡?」


 


「姨娘,我懶。」


 


我嘆了口氣,頗為無奈。


 


這句是頂頂真的大實話。


 


昭陵城中,誰不知道忠恩侯府隻有三個女兒?


 


誰不知道忠恩侯的三女兒是個懶胚子?


 


兩年前,在知州大人的宴會上,魏家姐姐們出口成章,而我卻昏昏欲睡。


 


趙夫人自覺丟人,本欲懲治我。


 


知州大人的夫人姓王,替我圓場道:「鸞姐兒吃足睡飽,是我們主人家最喜歡看到的。」


 


這一句免了我的責罰。


 


也將我懶胚的名聲傳了出去。


 


柳姨娘顯然也是知道內情的,怒意稍稍緩和,卻仍惱我。


 


「好了好了,隻當多了張嘴。但我隻大了你七歲,做不成你的娘親,別妄想我像你娘親一樣喜愛你!」


 


我點頭。


 


這個自然的。


 


隻不過這可不是多了張嘴的事情。


 


柳氏才剛得寵,趙夫人就已經迫不及待對付她了。


 


要知道,我那父親,可是極惡我的。


 


但我能將這事告訴柳姨娘嗎?


 


當然不能,我才不是傻子。


 


這般想著,我打了個哈欠,告退離去。


 


5


 


翌日一早。


 


越嬤嬤和抱琴為我梳妝打扮好,用過膳,便要領我去書房。


 


剛一踏出門,柳姨娘竟守在外頭,眼睛張望好一會兒。


 


她身量高挑,我隻到她的頸部。抬頭看著她,不禁在心中喟嘆一句:柳姨娘生得當真是美。


 


——細眉細眼,臉若銀盤,不用過分敷粉描唇,便可見其傾城之容。


 


越嬤嬤護崽子似的將我護在身後,問了個安。


 


眼見柳姨娘那雙黛眉又要擰起,我從嬤嬤背後站了出來:「姨娘,您早。」


 


柳姨娘哼了一聲,將手中的金釵子揚了揚,鏤空蝴蝶樣式,適合嬌俏的小姑娘。


 


「你第一日去書房念書,切不可丟了我的臉面。十二歲的姑娘家家,連好看的首飾都沒有,像什麼樣子?」


 


說著,她將釵子插入我鬢中,扶著我的肩轉了個圈兒,柳姨娘才滿意地點點頭。


 


「不錯不錯。長得倒是標致。」


 


我微笑道謝:「勞煩姨娘了。」


 


柳姨娘不睬我,眼睛滴溜溜轉,不知瞥見了什麼,忽地爛漫一笑,擺擺手:「好了,別耽誤了時辰。去吧。」


 


「是。」


 


越嬤嬤牽著我,走到偏門時才攥緊了我的手,小心翼翼問:「小姐,您可喜歡柳姨娘?」


 


「喜歡。」


 


「但她待您不是真心。」


 


我笑了笑,指尖撓著嬤嬤的掌心:「嬤嬤無須擔心,倘若她存了害人之心,也不會送我金釵子。


 


「我在母親院子裡待了多年,她也是這般裝作對我好,但實際到手的,又都是些什麼呢?


 


「我們隻管得利便好,她真不真心,日後自有分說。」


 


越嬤嬤欣慰地笑了笑,渾濁的眼隱隱含著淚。


 


「小姐明白就好。」


 


其實,柳氏一大早守在我屋外,還給我戴金釵,本就不合理。


 


她想在父親面前表現自己的賢惠,我自然肯的。


 


橫豎得了金釵子的是我。


 


有金子,誰不樂意吶?


 


6


 


書房內。


 


二姐姐盧玉燕早早便到了,安安靜靜坐著,既不看我,也不看外頭。


 


像是木雕的沒有靈魂的訥美人。


 


越嬤嬤說過,二小姐的命苦,但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


 


二姐姐此時不搭理我,隻是怕連累我罷了。


 


大姐姐盧玉斐來得最遲,一進來便將重重的書卷砸在二姐姐身上,面上滿是不忿。


 


「盧玉燕,你也配和本小姐一起念書寫字?」


 


二姐姐斂著睫,聲音輕細:「是母親讓我來的。」


 


不知哪個字觸了大姐姐的逆鱗,她冷笑一聲,一把將二姐姐的頭發抓了起來:


 


「不管是不是母親的主意,總之我看見你,就讓我覺得倒胃口!


 


「你和你小娘一樣,一樣下賤,一樣讓人惡心!」


 


這話說得當真誅心。


 


二姐姐的生母安姨娘是奴婢出身。


 


這並沒有什麼。


 


但壞就壞在安氏是趙夫人的陪嫁丫鬟,盧玉斐和盧玉燕還恰巧是同一日誕下。


 


故而趙夫人恨安姨娘和盧玉燕,盧玉斐也恨安姨娘和盧玉燕。


 


我心裡突突,本想起身為二姐姐解圍,卻見她對我微妙地搖了搖頭。


 


我將指甲用力掐了掐,才忍住心中這團火。


 


盧玉斐仍不饒人,言辭激烈。


 


「啞巴了嗎!啞巴了就給本小姐滾出去!」


 


忽地,一道溫聲響起:


 


「你們這是做什麼?」


 


7


 


抬眼,是一個穿繡著青竹衣裳的女郎,約莫二十歲,目光沉靜,卻讓人想到內峻外和這個詞。


 


盧玉斐氣焰登時委頓下來:「……先生。」


 


原來是閨塾師,青魚先生。


 


我向青魚先生行了個禮,她微微頷首,柔和的杏眼又掃到盧玉斐和盧玉燕身上,道:


 


「倘若無事,那便溫書罷。」


 


青魚先生名滿天下,盧玉斐又怎敢造次?


 


她悻悻松了手,行了禮,才安分坐下。


 


青魚先生顧及我和二姐姐初入學堂,講課稍稍慢些,卻更引得盧玉斐不滿。


 


但再不滿,她也隻能把牙打碎了往肚子裡咽。


 


好的女先生千金難求,青魚先生為人溫和,講課別有趣味,盧玉斐自也舍不得。


 


半日時光悄過,下午習完琴後,盧玉斐率先離開,走時氣衝衝剜我一眼,我隻當沒看見。


 


整了整衣容,我本想與二姐姐同行,卻見二姐姐與青魚先生眼光對上那瞬,青魚先生對她微妙地點了點頭,眸子裡蘊著幾許笑意。


 


回去路上,我揶揄二姐姐。

T T T
A-
18
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