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姥姥從臥室惦著小腳跑出來,「淑芬啊,別總打孩子,孩子還小。」


 


我媽指著我姥的鼻子,惡狠狠地說,「都是你們,搞得家裡雞犬不寧!」


 


從此以後,每每聽到狗的哀叫叫我都喘不過氣。


 


我變得格外聽話,因為我不想家犬不寧。


 


7


 


終究,我這個大隊長還是要堅持幹下去。


 


好在我平日不爭不搶溫溫和和,和所謂「囂張」「官迷」一點不搭邊,所以慢慢大家也放棄了擠兌,在學校的日子終究不那麼煎熬了。


 


初一暑假回來,蔣嘯羽像春日的筍一下子比我高了半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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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體育課,他長手長腳趴在桌子上,胳膊肘擠過三八線,我自覺地往牆邊靠了靠,蜷縮在桌子一小半的位置。


 


班裡打籃球的男孩子嘰嘰喳喳在教室後面吵鬧。


 


一個籃球扔過來,砸在黑板上方的鍾表上。


 


「砰——哗——」


 


時間破碎了。


 


大家嚇了一跳,教室裡鴉雀無聲。


 


班主任從隔壁小碎步跑來,「誰弄的!」


 


無人回應。班主任以苛刻而變態的嚴厲出名,大家都怕他。


 


「白鴉,這是誰弄的?」


 


我站起來抓抓頭發,「是我不小心扔籃球砸到的。」


 


班主任皺了下眉,「哦?以後小心點!」


 


蔣嘯羽抬起頭,揉了揉眼睛略有深意地看我。


 


過了一會兒,他拿著橡皮使勁擦了擦那個深深的「三八線」。


 


歪頭叫我,「白鴉,課桌咱們公平分配。」


 


我淡淡地看他,抿嘴一笑「謝謝。」


 


他噗嗤一笑,「我看你呀,也沒有那麼官迷。」


 


「白鴉,我們一笑泯恩仇吧。」


 


蔣嘯羽其實不壞,相反,他格外優秀,人緣極佳,學習優秀。他隻是少年俠氣,為世界不平而忿忿。


 


我從沒怪過他,何仇之有。


 


我不擅長人際關系,但是託蔣嘯羽的福,後來,也略有了幾個見面可以說笑的朋友。


 


再後來偶然聽說了我生日,他送我一個精美的本子。


 


這是我記事以來收到的第一份生日禮物,我如獲珍寶,小心把它放好。


 


沒想到,深深埋下了禍根。


 


8


 


初三那年我媽爭取掛職副縣長兼公司總經理一職。


 


她在家裡試了許多衣服,最後挑了一套端莊而不失女人味的套裝,對著鏡子在臉上塗厚厚的粉,扭頭囑咐我和我爸。


 


「我最近很忙,這是關鍵時期!你們千萬別給我惹事!」


 


我爸一激靈從沙發上站起來,把公文包遞給我媽,「老婆,我看好你,我瞅著這副縣長你勢在必得!」


 


我媽瞟了我一眼。


 


我沒吭聲。


 


「二慫貨,一腳踢不出一個屁來!惹事的笨玩意!」


 


我不是笨玩意,我也沒給我媽惹事。


 


相反,我還給我媽爭光了。


 


縣裡組織中學生作文比賽,我得了第一名。


 


前三名的孩子被推薦到市裡再去比賽。我又是第一名。


 


喜訊傳來,班主任的臉都笑得變形了。


 


自從我們市出了一個憑借作文比賽贏得大學資格的小作家,市裡格外重視此類活動。


 


縣裡也算小小地轟動了一下。


 


我媽晚上回來,笑臉盈盈。


 


「明天我就讓老萬把你獲獎的作文發在咱們縣日報上,讓大家看看!」


 


「丫丫,我就說語文好才是王道吧!這才像是我的閨女!」


 


「像是我的閨女」——這也是我媽的口頭語,背景是當我表現好到足夠給她撐面子。


 


怎樣做才能像是媽媽的閨女?


 


我有大大的疑問。


 


9


 


小時候我最喜歡去姥姥家,姥姥和大姨誇我聰明又乖巧。


 


坐在門前小板凳上,大姨摟著表弟,細細給我篦著頭發,「丫丫隨咱們家人,頭發又黑又亮」


 


我媽倚在門口磕著瓜子,忿忿往地上吐出一個殼,「大姐,丫丫隨誰?我看丫丫這腦子最隨你,S笨S笨的,腦子都用來長頭發了!」


 


「淑芬!」我姥慌慌張張撈一把豆角子從廚房走出來。


 


我媽哼一聲,把手裡瓜子殼往我頭上一丟,白一眼扭著腰出門了。


 


我嚇得像一隻受驚的鳥,大姨摘著頭上的瓜子皮輕輕安慰我念叨著,「你回去聽話就沒事了,你媽從小就這個脾氣,她都是為了你好……跟著你媽才有好日子呀,別像大姨,什麼出息也沒有。」


 


我回家後很聽話,可還是被我媽拿著大剪刀一刀一刀把頭發剪短了。


 


「白鴉,你說你現在的頭發隨誰呀?!」


 


她冷笑著看我。她的頭發很秀美,隻是沒有那麼黑亮,天然的亞麻色襯著她白皙的皮膚和大大的眼睛,不發怒的時候眼睛裡還帶著湖面上一點細碎的波光,不得不說,我媽是家族裡最漂亮的美人。


 


可惜,我確實不太隨她。


 


「媽媽,我隨你,你是最漂亮的公主,丫丫也想當公主!」


 


我態度虔誠,像主人腳底下的一隻小狗。


 


我媽很滿意我的態度,她輕輕地攏一攏頭發,「這才像是我的閨女!」


 


10


 


中獎的豆腐塊果真上報了。


 


我媽把報紙瞅了 18 遍,臉色卻越來越難看。


 


「白鴉,你是不是背著我幹不正經的事了?」


 


「啥不正經事?」我爸臉貼過來。


 


「早——戀!」


 


她尖尖的手指甲把報紙都戳爛了,尖利地叫道:「早——戀!」


 


「風帶來了春天的訊息,也帶來了青春的臆想,一下子扎進我的懷裡,少年迎風而來,千樹花開……」


 


我媽大聲地讀著我的文章,穿插著她的評價。


 


「啊呸!不害臊!」


 


「人要臉,樹要皮!我看你是生生把我這個老臉丟盡了!」


 


對於我的早戀對象,很好確定,因為我文章的名字叫——《老友記——我的同桌》。


 


我媽翻箱倒櫃地在我屋裡查找我早戀的更多證據,最終她像一隻捕獲到獵物的狼,微露喜色地在衣櫥深處冬天厚棉被裡找到我的日記本。


 


日記本上沒記錄什麼「少女心事」,隻是簡單寫了幾篇摘抄和撰了幾首我喜歡的歌詞。


 


我媽拿著日記本,看一頁撕一頁,因毫無發現而勃然大怒。


 


她SS盯著我,「白鴉,為什麼要把本子藏起來?」


 


為什麼?


 


我的書桌每周都要被我媽細細翻查一遍,用什麼樣的筆,什麼牌子的本子,書本如何擺放,她都有明確的規定。


 


我用的是最普通的得力黑色中性筆,最普通的得力線格本,全都是我媽從單位拿回來的。小學時候,同學送我一支圖案精美的中性筆,回家就被我媽掰斷扔進了垃圾桶,並言辭錚錚送我一句,「精力放在學習上!」


 


所以我為什麼要把本子藏起來,媽媽你不知道嗎?


 


我媽細細地翻著日記本,終於在日記本的扉頁看到了一行小字,「祝同桌生日快樂!」


 


她像是當場捕獲罪犯的警官,得意而又冷靜地瞄了我一眼,「白鴉,還說你沒有早戀!」


 


「說,你的同桌是誰!?」


 


11


 


我知道我媽會因為這事狠狠地收拾我,但是我猜不到什麼時候這塊板子落下。


 


那日她接到了單位電話匆匆離去,高跟鞋聲隨著她咬碎了牙的狠話漸行漸遠,卻深深刻在了我的心裡,「我不會放過你的!不長進的玩意!」


 


臨近過年,我媽各種走訪多到雪花紛沓,感覺有段日子見不到她的身影。


 


我爸心情頗好,據說他和同事聯合創作的劇本在我媽的幫助下拿到了文化館第一名。


 


每天半夜我都在驚恐等待。等待碾碎自尊扼住咽喉瘋狂施暴這一刻,這個時間點,取決於我媽的心情。


 


每天半夜我爸都在激情工作。他揮斥方遒討論著劇本的修改方向,我已入夢他還在深情表白 loveyou。


 


我生怕在某個安靜的課堂她把我拖出去,瘋狂地在教室裡敲打我,「一點不隨我!你這個不長進的玩意!」


 


每次想到,都覺得四周空氣一下子變稀薄,墜入冰窟。


 


「哎——」蔣嘯羽用胳膊肘捅我一下,仰著臉小聲知會我,「楊老師讓你背《醉翁亭記》……」


 


我在眾目睽睽之下顫巍巍站起來,一個字也背不下來。班主任把我叫去辦公室,「白鴉,怎麼最近天天心不在焉的?這樣下去我要叫家長了——」


 


我渾身嚇得一激靈,「楊老師,不要叫家長,我求你,我求求你!我會改,我都會改的,隻要你不叫家長,我都聽您的!」


 


我在辦公室哭到渾身哆嗦,班主任眼神復雜地盯著我,遞給我一張紙巾。


 


回到教室,看我紅腫了眼的樣子,蔣嘯羽嘟囔著,十分不解,「不就是沒背過課文嘛,說實話,我也沒背過……」


 


12


 


我媽如願當上了掛職副縣長和公司總經理,一時間風光無二。


 


寒假期間,蔣嘯羽和幾個同學跑到我家樓下喊我出門玩。


 


我們去了市政廣場看鴿子。寒風中,鴿子也變得出其地懶,我們烏拉拉跑上去馬上要抓到它了,它才回過神抖著翅膀踩著寒風飛了起來。


 


蔣嘯羽把一根鴿子羽毛甩給我,「白鴉,你說你媽會不會給你取名字?!白鶴白鴿白鷺都比你這個烏鴉好聽多了!」


 


「你懂什麼,我這個名字有內涵的!烏鴉反哺知道不,我這名字集天地靈氣中華傳統美德為一身!」


 


雖然我很不喜歡我的名字,但此刻,倔強的少女用倔強的語言為自己爭倔強的一口氣!


 


回家時,我媽已經在家了。


 


黑著臉打電話,「上訪告我?讓辦事處的人帶兩個警察找兩個人堵他,把他拖回來!」


 


氛圍不對,我立刻貓著腰去自己屋裡學習。


 


「嗙——」


 


手裡的筆一哆嗦——


 


門被踹開,一雙有力的手薅起我的頭發就往書桌上磕,「不在家學習,出去浪,想當婊子就不要當我女兒了!——是蔣雲龍家的野小子是吧?」


 


一片金星中恍惚看到我爸倚在門口,「可不是,成什麼體統。一放假就惹得野小子在門口候著!蔣雲龍可不是什麼善茬,他那小建築公司早晚都要歸國企要垮,收購他那是看得起他,他竟然上訪去告你媽……」


 


我的鼻子開始出血,一滴一滴。眼鏡片掉了下來,眼鏡架歪著掛在臉上,鼻託掉了,金屬扣深深地嵌在了肉裡,撕心裂肺地疼了一下,突然又不疼了,疼痛轉移了,長長的指甲掐進了臉裡……


 


指甲扎進肉的那一瞬間,我突然想到隔壁阿姨抓小三,也用的這招數。


 


我媽戾氣發泄完才停手。


 


她很滿意我現在的狼狽樣子。


 


我像童年那隻被她快撕碎的小狗,無力掙脫。被拉扯去了蔣嘯羽父親建築公司大院,正值過年發福利,院子裡人來人往。


 


我被呵令站在樓前,她滿意地遠遠打量著我。光著腳,衣著單薄,臉上身上血跡斑斑,垂頭無淚,身形破敗,是她可以掌控的狗。


 


有保潔阿姨走上來,輕輕問:「姑娘,需要報警麼?」


 


我輕輕搖了搖頭。


 


一張臉突然垂在我的胸前,一雙驚詫不已的眼睛,一張半天未合的嘴巴。


 


「白鴉,你……你……這是怎麼了?」


 


蔣嘯羽用結巴掩飾他的錯愕。


 


「誰……誰……欺負你了?」


 


他上來想要拉我的手臂。


 


「走!快走!——」


 


我用盡力氣,把他狠狠推了出去!


 


不必可憐我,不必拯救我,這是打向我的板子。


 


打過。出了氣。就好了。


 


夜幕已經降臨了很久很久,白天最後一點的餘溫上繳月亮,月光也像是被凍住了。大院保安為難地看了我一眼,馬上要鎖門的時候,我媽笑臉盈盈來接我了。


 


「丫丫,記住,以後要聽媽媽話——」


 


「媽媽都是為了你好——要不然會吃虧的!」


 


她推了我一下,我一個踉跄摔倒在地上,她笑得更大聲了。


 


「看,吃虧了吧,哈哈哈……」


 


13


 


那個夜,好深好沉好冷,仿佛一覺醒來就過了好幾年。


 


蔣嘯羽家敗落了。


 


「啊喲,那個慘喲,嚴重車禍,一家三口都S在路上……」


 


「有錢有什麼用,沒福享喲……」


 


辦公室裡,連老師都在窸窸窣窣地說著這個震驚全縣的大新聞。


 


我把語文答題紙扔在語文老師的辦公桌上,使勁吸了吸酸麻的鼻子。


 


「白鴉,感冒了?」


 


「沒有,外面走廊太冷了。」


 


「十九班的蔣嘯羽認識嗎?聽說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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