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譚行止,阿止,哥哥。
你還不明白嗎?
不會有念念了,也不會有小兔了。
他跪在地上,懺悔,發誓。
「小枝,我去給你找最好的醫生,會好起來的,都會好起來的。」
可是這都無濟於事了。
沒有人能留住流逝的生命。
猛然間,我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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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是夢啊,我沒去找他。
雪後初霽,是難得的冬日暖陽,天邊彩霞秾豔,是這寂寂冬日裡唯一的顏色。
哀莫大於心S,我已經不願意再看見他了。
2023 年 3 月 4 日
終於,我也到了醫生口中:「想吃啥就吃點啥」的時間節點了。
我沒什麼想吃的。
吃藥太多,我覺得舌尖都在發苦。
但是護士姐姐還是給我買了一串去核糖葫蘆。
酸甜可口,唇齒盈香。
大概是回光返照,我強撐起精神來,去看了好多塊墓地。
生前躺得不舒服就算了,S後總該睡得舒服一些吧。
我問紙扎店,有沒有紙扎的防盜門,帶智能鎖的那種。
人家說這個還真沒有。
其實我隻是不想被打擾罷了。
譚行止,別來我墳前哭。
生同衾,S同穴,你不配。
2023 年 3 月 9 日
籌劃了很久的復仇計劃,在今天終於收網。
其實也沒什麼籌劃的,一些拙劣的把戲而已。
2023 年 3 月 14 日
江南的風光很好,隻是,偏我來時不遇春。
下一個春天來臨的時候,我期盼花團錦簇,春枝悄綻。
意識逐漸煥然......
好冷,好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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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穿透雲層,潑灑萬裡。
譚行止一條一條往下看,淚止不住往下掉。
小枝,疼不疼啊?
小枝,為什麼不告訴哥哥?
小枝,你在賭氣對不對,你一定在我看不見的地方活著,對不對?
......
他終究還是沒辦法自欺欺人。
譚行止從西裝內側的口袋中掏出鑽戒,輕輕地放在譚知枝的枕頭下。
可是,他再也等不到他的小枝驚喜發現,然後狡黠一笑。
她一定會扭扭捏捏地伸出手來,然後帶著些嬌縱讓他替她戴上。
她曾經,是那樣期盼能夠嫁給他。
天邊的月已經有些缺了。
十五月圓,十六缺。
就好像她這一生,永遠不得圓滿。
當年是他說的:「月亮掛在枝頭,而小枝,在我心上。」
可是現在,月虧,人去。
一切的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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譚行止參加了譚知枝、常常、念念的葬禮。
靈堂裡隻有一張遺照。
一個穿著扎染布的姑娘,懷裡抱著一隻黑白道奇兔,身穿碎花裙的小女孩緊緊牽著她的另一隻手。
兩人一兔看著鏡頭,笑得很是愉快。
譚行止知道,那本來應該是三人一兔的照片,但是他的小枝把他給裁掉了。
生不同衾,S不同穴,曾經在一起的瞬間,她也強硬地抹去。
院長問譚行止:「她最後走得痛苦嗎?」
譚行止怔住了,良久,他才嗫嚅道:「不知道......」
院長吃了一驚:「你怎麼會不知道呢?你不是她的未婚夫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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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他是她的未婚夫。
可是她被該S的病痛折磨時,他在哪呢?
甚至......甚至她是因為他,才患上卡普格拉妄想症。
院長沉默片刻,然後客客氣氣地把譚行止請了出去。
在陽光之家福利院的大門口,院長結結實實給了譚行止一巴掌。
他說:「當初,是你們一家把小滿接走的,你們那個時候怎麼說的?你們說,你們會對她好,把她當家人來對待。」
「結果呢?她都病成這個樣子了,你一點也沒覺察嗎?」
「小滿一個人走,她得有多害怕。」
「她......是我親手養大的孩子啊......你們不要她了,就把她還回來。」
「福利院也是她的家,我們總不會虧待她的。」
小滿,是譚知枝在福利院的名字。
她的生日是小滿,可是她這一生從未小滿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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譚父譚母還是發現了譚行止的異樣。
他開始日漸消瘦下去。
譚母說:「不就是一個從福利院領養來的野孩子,你喜歡養著玩,那就多養幾個。」
可是,不論再有多少個,都不會再有譚知枝了。
譚昭昭冷嘲熱諷:「爸媽,你們還沒發現嗎?他們兩個是變態,我哥對那個譚知枝懷著什麼齷齪的心思,你們看不出來嗎?」
......
窗戶紙終於被捅破。
陰暗的情愫被擺在了明面上。
譚行止頓了一下,第一次,當著爸爸,當著媽媽,當著妹妹的面,如此堅定地承認:「是的,我愛譚知枝,從十八歲那年開始,到現在,從未動搖。」
他以為會很艱難的事,原來說出口,竟是這樣輕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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譚行止開始相信鬼神之說。
他總怕譚知枝受委屈,所以給她燒了好多好多紙錢。
灰燼升空,在風中一晃一晃的。
他仿佛找到了情緒宣泄的缺口。
這些天來堵在心口的話,終於有機會訴之於口。
「小枝,我確實遊移過,可是......沒有突破底線。」
「那通電話,其實隻是喝醉以後的一些意外......」
「我那天是想回家的,可是醉太沉了。」
「我給你買了一大束海棠花,就插在床頭櫃上,我以為你看到之後,就會原諒我了。」
「那塊布料......我真的不知道它那麼重要,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在陽光之家我給池清淺上藥,隻是為了讓你吃醋,我想你給我服個軟。」
「後來問你要參展的布料,其實不是給池清淺,而是我找了一個業內專家,我想在你參賽之前,能幫幫你。」
「小枝,哥哥錯了,哥哥真的錯了,原諒我好不好?」
......
寂寂天地,霜冷露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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燒完了紙錢,他才如行屍走肉般擦了擦淚水,回了家。
暖黃色的聲控燈亮起。
沒有譚知枝的家,裝多麼柔和的燈都不可能再溫馨了。
家庭吧臺已經落了灰了。
他想起,當年是譚知枝纏著他,非要在家裡裝一個大大的吧臺,上面放了各種各樣奇形怪狀的杯子和茶水機器。
譚行止很會調酒,每次他炫技一般調酒的時候,譚知枝就巴巴湊過來看。
她眨著那雙撲閃撲閃的眼睛,期待地看向他。
而他則調制出一杯又一杯的小果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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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風何暢,兩人微醺。
他們就這樣湊在一起,暢想未來,說著情話。
而現在......
他調了烈酒兩杯,一杯飲盡,一杯敬她。
入口涼,酌心肺。
五髒六腑都好像被炮烙著。
恍然之中,他忽然驚覺。
若是真的魂兮歸來,她也不願意再見他了吧。
心口,開始抽痛。
窗外,濃雲蔽月,光線漸暗。很快,他就被籠罩在一片黑暗當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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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裡的座機響了。
是「知止」工作室。
譚知枝的秘書問:「知枝姐什麼時候回來一趟呢?我們有技術難關,有點攻克不下來。」
第二天一大早,譚行止推開了「知止」工作室的大門。
工作室裡,每一個人都在有條不紊地工作著,他們都認識譚行止。
那些和善的面孔,微笑著和他打招呼。
「譚總好,知枝姐什麼時候回來呀?我們都好久沒看到止枝姐了。」
譚行止不知道應該怎麼開口。
不會來了。
她不會再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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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很勉強地扯出一個難看的笑容,禮貌地回應著工作室的同事們。
譚行止乘電梯上了頂樓。
頂樓是一個小小的閣樓,那是譚知枝的辦公室。
譚知枝是一個極度缺乏安全感的人,因此,她喜歡狹小的空間。
比起上一次來,辦公室裡裝了隔音牆。
辦公室很雜亂,桌面上胡亂擺著各種鎮定類藥物和精神類藥物。
地面上則是各式各樣的設計圖稿。
她裝隔音牆,其實是怕別人發現她的病痛。
多少個夜晚, 譚知枝就是縮在這個狹小的辦公室裡忍受煎熬。
辦公椅右側的牆面上,牆灰有脫落的痕跡。
那是幾道淺淺的指甲印。
可以想見, 她那個時候該有多痛。
小枝,那麼痛,為什麼不告訴哥哥呢?
無窮無盡的悔恨纏繞住了他, 然後越收越緊,細密的痛苦逼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40
昏暗的白熾燈照亮辦公室,滿地銀霜。
譚行止從地上撿起一張又一張設計圖稿。
那是各種各樣的衣服設計,思想絢爛, 在歐洲古典主義和新中式的中間找到了很好的平衡點。
就算是草稿, 也已經足夠驚豔了。
這樣驚才絕豔的天賦和靈感, 不應該散落在地面上,而應該被拿到展覽裡、櫃臺中,放在聚光燈下,供人誇贊瞻仰。
他的小枝, 她是如此有才華,如此心思細膩。
抽屜裡有一本工作手札。
字跡娟秀工整, 文字嚴肅詳實。
那是他所不知道的譚知枝。
在她的專業領域,她閃閃發光, 天賦凜然。
可他幹了什麼?
他毀掉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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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落裡, 有一個模特衣架。
是一比一還原他的身量做的。
模特身上有一件裁剪得體, 熨燙仔細的衣服。
那是她為他準備的。
可如今卻有些落灰了。
距離她上一次滿心歡喜替他裁衣,已經不知道過了多久。
他知道, 如今的他沒有任何資格去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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譚行止終於知道譚知枝備忘錄裡提到的「報復」是什麼了。
譚知枝的起訴狀送到了。
他差點要忘了那塊她自己親手設計,染好的布——準備作為婚宴敬酒服的祭紅扎染布料。
在這個用途之前, 她本來是打算把它拿去參加國外一個服裝品牌的布料招標的。
設計圖、招標書都已經準備妥當了。
可是,他竟然鬼使神差地將那塊布料給了池清淺。
更重要的是,池清淺裁剪之後,在社交平臺上曬了各種各樣的細節圖。
於是, 罪行成立。
譚知枝以侵犯商業秘密罪起訴譚行止和池清淺。
譚行止沒有請律師。
他甘願接受她的審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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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清淺一直喊冤,花重金請律師,但還是敗訴了。
兩人分別獲刑一年零五個月和兩年。
譚家的總裁因侵犯商業秘密罪入獄,一時間輿論哗然。
股價跌落,譚家的商業合作也受到牽連。
幾天後,工作室的捐贈證明也寄來了。
她把工作室變賣了, 然後把換來的錢全都捐給了陽光之家。
面對洶湧而來的輿論,譚行止自始至終都很沉默。
他想, 小枝, 你會好受一點嗎?
就算是剝皮抽筋,九幽黃泉, S後流落畜生道也是他罪有應得。
2
「作(」譚行止出獄那天,集市上有賣兔子的。
道奇兔兩百,垂耳兔一百五,中華大白兔四十。
天底下的黑白道奇兔其實都長得差不多。
在兔籠裡聳動著鼻子的小道奇長得和常常很像。
譚行止沒忍住, 買了一隻。
鮮活的生命在他懷裡拱來拱去。
她曾經也是那樣鮮活一個人。
可是, 他卻將她一點一點熄滅了。
他想起譚知枝畫過很多簡筆畫。
彩色蠟筆繪出她最樸素的心願——
有他,有小兔,還有念念。
莽莽蒼蒼的洪流決堤而下,咆哮著衝毀那些泡沫幻影。
小枝, 對不起。
辜負真心的人是要吞一萬根鋼針的。
這是她S去的第三年,而他,用盡一生也贖不清犯下的罪過。
(完)